比起外面的寒冬腊月,胧车的内部可就舒服多了。不知何人还细心地备了暖炉炭火,上面煮着茶叶,烤着橘子,平稳得好像不是疾驰在狂风呼啸的千米高空,连倒出来的茶水都不生一丝波纹。
当然,茶水是属于雪鸟的,另外两个小家伙对这东西说不上多讨厌,但也没有多喜欢。
于是他剥了个烤得热乎乎的甜橘子,一半投喂给了石榴,一半投喂给了伏黑惠。
“路上还有一点距离,先拿这个填一下肚子吧。”
“雪也吃。”石榴嗷呜一口接下了雪鸟的投喂,小手一抓,也给他剥起了一个橘子。“石榴给雪剥。”
伏黑惠则摩挲着指尖陌生的余温,面具下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略微迟钝地回复:“...谢谢前辈。”
车厢里一时只剩下石榴嘿咻嘿咻剥橘子的声响。
忽然,品茶的雪鸟瞥见一旁小窗轻轻飘起的一角。
嗯?
“咔哒。”
茶杯置于桌案。
雪鸟在其余二人疑惑的目光中直接挪到了门帘边,然后掀开了它。
虽然胧车内和外面不一样,但不代表连门都开了一半还能期望它温暖如春。
“雪??”这是手里的橘子皮飞飞的石榴。
“雪鸟前辈???”这是被吹翻的围巾打到脸的伏黑惠。
冷冽的气流宛如急速飞驰的冰凌般割过他们的脸,也连带着吹起了雪鸟放在胸前的发辫和羽织的衣角。
神奇的是,就算这样他脸上的纸面具连个边也没皱,上面的尖尖依旧坚强地挺立着。
这人盯了一会乌漆嘛黑的外面,再侧过身,对着身后的两人招了招手。
“快看这个。”
伏黑惠和石榴面面相觑,凑了过去。
三人在门边叠了一串脑袋。
“哇啊——!!!”小女孩惊喜的声音破碎在空气中。
面具下伏黑惠睁大了他的绿眼睛,呼出的热气氤氲在他嘴边。
“这是......”
视野开阔一片,相合的天幕暗沉沉中透着澄清的深蓝,不见星子;几处黑色,山川如猛兽般安然沉睡,跌宕起伏间是胸腔鼓动的轮廓。
而那之间的灯盏,早已不是百年前几点微弱的乡野人家。
万家灯火亮如繁星,那不是横跨在天与地边际的距离,也并非单单绵延一线的规格。
光的脉络在漆黑无垠的大地上浮动,从这边遥远的东北蔓延至那边遥远的西南。
一点点,一盏盏,一条条,一片片。
那是由人类亲手点亮的落于地上的群星,是照映着漫天繁星不隐不灭的——不夜城。
那里依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小商贩们向来往的行人吆喝着自己的商品,而慈祥的母亲哄着安然的婴儿早早入睡。
是值得的。
同伴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即便这世上仍旧有许多危及人类性命的东西,也有太多未知的事物,但至少他们不会同他和他的同伴一样为恶鬼所扰,至少他们的躯体尚且能够迎来黎明。
雪鸟注视着百年后的人间,如玉石般通透的眼底有一瞬间被这满地群星所映染,光辉灿烂得宛如世界的冠冕上最夺目的那颗文明具象而成的黄紫晶。
“...绮丽。”
耳边响起少年带着不可思议的呢喃。
他双手拢袖,在狂风中劈里啪啦作响的发辫和羽织随着逐渐腾盛的妖力垂落。
“漂亮吧。”
这是他们所缔造的人间。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口口声声赞颂着‘绮丽’的少年并没有被满地群星的光景所蛊惑。
飞扬的围巾轻轻飘落,人类的少年注视着这个浑身上下被秘密所包围的存在,细腻的思绪和专注于一人的心神从他平静的口吻中窥探见了那一直以来,无形地笼罩在剑士挺直的背脊上的一角。
没有人再说话。
直到石榴同样若有所察地用那短小的手臂抱住了雪鸟。
“石榴,还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过。”
以,小小的微笑、和那双被点燃的火瞳截然相反的平静的姿态。
知道她指的是那段原型飞翔的时间的雪鸟摸了摸她的头。
他们回到了车厢内。
很快。
“已经到了,雪鸟少爷,石榴小小姐,伏黑先生。”胧车嗡嗡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谢你,胧车。”雪鸟掀开竹帘向他道谢,然后揽过石榴下车。
被父亲抱在怀里的石榴不忘道谢:“谢谢。”
有能力自己下车的好少年伏黑惠同样:“谢谢。”
与此同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奴良宅高高的大门和大门也挡不住的沸反盈天。
“走吧。”
......
一踏进奴良组最先感觉到的不是那种沸反盈天的热烈氛围,而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妖气,它们随着自己的主人在他们所追随的奴良组的地盘上兴高采烈地欢跃着,庆祝年末的最后一天。
感受不到的人还好,顶多觉得阴风阵阵,而对于像伏黑惠这样可以感受到的咒术师来说,这些妖气的存在就十分明显。
以至于看上去非常宽阔的奴良大宅也显得有些狭隘了起来。
不过适应后还好。
雪鸟注意着身边的少年,通透世界中肌肉和心脏由最开始的绷紧和加速跳动逐渐放松下来,但又不会过于松弛,隐隐戒备着,随时以防突发情况。
心下暗自点头。
‘看来咒术师的训练,或者说五条悟的训练还是有用处的。’
——即便是小黑猫而不是小白菜,但依旧关心对方茁壮成长的菜园园长七花雪鸟想。
然后,他跟着一路上喊着他“雪鸟少爷”的小妖怪们,汇集着他们嘴里七零八落的情报,领着石榴和惠来到了举办宴会的大广间。
“啊,雪鸟哥!这边这边。”
大广间的门完全是敞开的,任由妖怪们进进出出,于是奴良陆生一眼就看到了雪鸟一行人,并招呼他们过来。
跟在陆生身边的雪女和青田坊跟着向雪鸟打招呼。
“雪鸟少爷。”x2
“雪女,青田坊。”
雪鸟向他们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问:“老爷子和若菜夫人呢?”
嗯...虽然有空间感知在,但不妨碍他问一问。
“爷爷和组长们到另外的房间说事情去了。”奴良陆生回复,“妈妈她去厨房帮忙了。”
“是吗。”雪鸟应了一声,然后将和他带着同一种面具,明显是一伙人的伏黑惠介绍给他们,“这是我的朋友。”
没有名字。
看不起面貌的海胆头少年向他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伏黑。”
看来小黑猫显然也记得那句‘不要把真名告诉给妖怪’。
“你好,伏黑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极道组织少主的棕发小少年纯良且了然地冲他笑了下。“我是奴良陆生。”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伏黑惠忽然听一道冷然清晰的声音直接接入他的耳内。
‘整个奴良组只有总大将奴良滑瓢,以及你面前这位他的孙子奴良陆生知道你是个人类,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陆生的母亲奴良若菜夫人由于性格嗯......有些天然的原因并没有被告知,但向她寻求帮助也可以。’
因为若菜夫人曾经有过在陆生的人类朋友面前差点说错口的前例,种种考虑之下就此作罢。
‘若菜夫人她,是在奴良组生活了十几年的纯血人类。’
所以可不要因为有些迷糊和天然而小瞧她啊。
明明身体没有靠近,其他妖怪的表现也不像听到了的样子,心知这一定是和他所带的面具一类的妖怪手段,比如隔空传音什么的,但伏黑惠还是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因为那些还回荡在弯弯曲曲的耳道里散落的余音。
就像那种并不一定比交响乐或小夜曲规律而婉转,而是类似于那种溪流跌入冷潭,和风吹过漫遍芦苇的白噪音,纯粹取悦耳朵和大脑的动听。
‘果然是妖怪吧,只有妖怪才有这种声音吧。’揉着耳朵的少年感觉脸上有点热,当然也没有忘记雪鸟话中的提醒。
“怎么了,伏黑?”见他一直揉耳朵的雪鸟问。
难到是他的妖力还残留在惠的耳朵里?不应该啊,就那么点妖力说完话就散了,空间感知都没看到什么,而且他对自己力量掌握的精确度有自信。
“不,没什么。”雀跃着的小芽苗在乍然听到疏离的姓称之后蔫了一下,伏黑惠抿了下嘴,往旁边退了一步。
雪鸟:?
“呐呐,你是雪鸟少爷的朋友吗?”退了一步的伏黑惠被一只小妖怪抱住了腿。
全身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伏黑惠遏制住自己反击的下意识反射,低头看过去:“......是的。”
“雪鸟少爷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来玩游戏吧!你会搭浮梦桥吗?”单纯而热情的小妖怪试图邀请伏黑惠。
伏黑惠:浮梦桥?那是什么?
但抵抗不了单纯善意的伏黑惠在雪鸟的挥挥手之下被拉走了。
伏黑惠:雪鸟前辈???
大概是风水轮流转。
雪鸟和奴良陆生交谈了没几句,对方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拉着雪女和青田坊向他告罪先走一步。
于是雪鸟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了位置上。
什么?你说石榴?
小姑娘早在进入大广间的时候就抛下她的老父亲和他们共同的朋友跟着上次一起玩的妖怪继续游戏去了。
但,没关系,雪鸟还有手机。
当代少年,那个不是手机不离身呢?
“那个就是让你藏在家里,甚至为了他拒绝和我们一起过年的小家伙?”
忽然出现的魑魅魍魉之主奴良滑瓢问道。
老爷子坐在雪鸟身边的垫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云雾缭绕中不远处像个大正浪客一样的少年身子颀长,却笨拙地同还没有他小腿高的小妖怪玩掷扇子游戏,以咒术师锻炼出来的体能勉强保持了自己的尊严。
“是个咒术师的好苗子。”
像他这样的大妖怪当然能够凭借着自己老道的经验一眼辨别伏黑惠这样咒术师新人的深浅,但其中的语气却莫名有种‘我家的翡翠白菜去偷了对头家的品种猪’的意味。
雪鸟:怎么感觉有点猥琐?
“伏黑只是借住在我家而已。”雪鸟纠正他的措辞。“我总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过年。”
奴良滑瓢:“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自己一个人过年,还不许人家小孩有自己的朋友同好什么的吗?”
雪鸟:......
雪鸟在思考该怎么样委婉地向他说明惠只有自己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