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里有我们这种人(吉原游女)不会拥有的东西。”阿菁垂下了眉目,她神色淡淡,全然无了平时静雅得如同昙花一般的笑容。再抬起来时,有一种称得上坚毅的东西在她眼睛里闪烁。
“但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你们的目的是蕨姬吧。她掩饰得不太好,周围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东西,老板知道的可能多一点。但是为了活下去,所有人都守着这共同的秘密缄默不语。”
她的语序称得上是迫不及待,一口气吐露出的大段话让气氛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话是这么说着,但雏鹤已经警惕了起来,锋利的手里剑被宽大的衣袖遮掩,随时可以出击。
“因为我快死了,”阿菁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咣当——!”一下掉入谷底。
雏鹤有些无奈又不解地收回手里剑,她皱起眉头,至少现在阿菁还是她的好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的阿菁还没有几个月后单薄的模样,她的肢体纤细,是恰到好处的丰腴,健健康康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疾病。但那神情却仿佛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者,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淡然自若。
阿菁徐徐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即使是被恋人抛弃,被家人卖到吉原,也懦弱地逆来顺受。我不像那些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孩子,只要给一根蛛丝就会往上爬;也不像其他朱唇粉面的官家女子,即使跌落在吉原这个泥沼,也依旧凭借着自己的才情保卫住自己的尊严。”
“我只是如同蚂蚁一样日复一日地干着同样的事,麻木、不知所谓但拼命地苟活。”
“可有一天,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熠熠的生机,“我拥有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珍宝。”
“我洁白无暇的鸟儿。”
“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帮助你探查蕨姬,只要你在我死后把雪鸟带出吉原。只要带出去就可以了。”
雏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雪鸟呢?”
她最终如此问道。
不必细问原因,失踪死去几些个游女不过吉原的日常。
这里就是这样纸醉金迷又朽腐不堪的地方啊。
只不过来京极屋的这些日子里,足以让她看清雪鸟对母亲的依赖,失去母亲又年仅十二岁的雪鸟又该怎样在吉原之外的世界活下去呢?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此死去的话,恐怕雪鸟会自愿被我的亡灵一直滞留在这个充满糟粕的地方吧。”
阿菁失笑地说道,神情却是满满的欢喜。
“我的雪鸟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他的诞生是万中无一的奇迹。无论如何只要他想,他就会做到,是我的存在留住了他。”
“没有我,他会生活得更好。”
阿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了话,然后就不管雏鹤如何,嘴角柔化一抹如同想起美好回忆的微笑。
“雪鸟和我是不一样的。他曾经眺望着窗外无云的天空,说未来要和我手拉手去看吉原墙外的樱花。”
“我的孩子是洁白自由的鸟儿,未来的某一天会长成双翼可以遮蔽苍穹的雄鹰。吉原这个为菟丝花和金丝雀打造的囚笼是关不住他的。我只是为他的旅程买好了车票。”
“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后能为他做的第二件事。”
多么令人感叹的浓郁的母爱啊。
但人所必须的空气或者说氧气,是一种在一定条件下不太稳定的物质,浓度过高或过低都会带来一些不会的后果。
那么如空气般的爱呢?
雏鹤为着份真挚的母爱动容,想说些什么。却见阿菁秀雅的面容像瓷娃娃一样裂开了一道小缝,里面流露出一丝微小但浓稠的恶意。
她的爱是真实的,她的恨自然也是真实的。
“然而随着他逐渐长大,我却越来越妒忌与憎恨。”
妒忌着他生而为男性,妒忌着他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妒忌着他眼中那些光一样的纯粹。然后憎恨,憎恨他在她的庇护下不用面对吉原泥沼的安然入睡,憎恨他说起未来去看墙外樱花时的理所当然。
她妒忌且憎恨着他的自由。
“这妒火随着他的成长一点点燃烧了我的理智。若有稍不注意,就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说着当那恶意即将爬满阿菁的整张脸时,却眼前一花,像是被什么拽了回去一样,她秀雅的面容恢复成慈爱又带着点佛性的恬淡笑容。
“但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珍宝。”包括我自己。
“所以我会死去。”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及时止损。
作为母亲而深爱着孩子的她,将杀死作为人而妒恨着鸟儿的她。
“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雏鹤被这沉重的,甚至称得上是可怕的母爱所震撼。之后的事情仍清晰地存在于她的脑海,但对她的感官来说犹如隔了层薄纱一样朦朦胧胧。
......
她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就看到原本正襟危坐的小少年弓起了身子。
雪鸟听着雏鹤的复述。
忽然,像是海水倒灌带来的巨大强压,碾碎了一切。一股空洞感席卷了他的心脏。明明里面空无一物,却沉沉地下坠,从胸腔掉到了腹部,挤压着那里的器官。几乎是让他反胃地捂住了口鼻,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是伤心,还是难过?他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在脑海里胡思乱想。
不,不,应该是愧疚吧。
他早就知道了,无论是母亲对他的爱还是恶意,他早就感觉到了。只是那恶意太过微小,远远比不上母亲对他的爱。是他对母亲的信赖让他对此视之不见。
明明是那样拼命活着的母亲,却在那样两难的抉择中毅然选择了他。
沉重的,命运一样的东西压弯了他的脊梁。紧握的手指在掌心留下五道深深的印痕,雪鸟伏在地上哽咽着。
——对不起,妈妈。我没能够拯救你。
......
下午时分,金茶色的云层中有鸟儿飞向远处,成为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天、天元大人!...”须磨打开了障子门,哆哆嗦嗦地喊着宇髄天元的名字。
“嗯?好了吗?”坐在院子里的宇髄天元漫不经心地回首。
须磨胡乱挥舞着手臂,指向门后。
“你看——”
雏鹤笑眯眯地推出了她手中的孩子,旁边是一脸表情空白的槙於。
宇髄天元在看过去的一瞬间仿佛被雷电击中般失去了色彩,灰白一片,连今天早上雪鸟没认出他都没这种反应。他的五官被震得快要掉了下来,堪堪挂在脸上。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宇髄天元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