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晓殿下在这宫掖之中过得着实不好。”
萧疏凝住了神,他下意识向徐雁行寻她此刻的神情。
他太多次刺痛于或嘲讽或同情的眼光,某种情况下,这两者之间给他的屈辱没有任何区别,都在提醒着他曾经的显荣。但徐雁行只是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这一刻,那种想要辩解的冲动和恐慌竟消退些许,就像当日他听到徐雁行赞叹自己天赋的一刻,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擦掉了闭塞五识之后一刹那灵台的清醒,又或许是曾在闹嚷的人群被忽视了太久之后的看见。
徐雁行还在继续说。
“殿下原是凤凰栖梧枝,现在明珠投瓦砾,可愚人泛滥,眼里只看得下一时的落魄,拿着那些曾在高位的名头戏耍,心里更是得意百倍。殿下受的污言太多,看的冷眼太多,但也有想要护的人,想要过的日子,于是那些话就越发刺耳,越发让人厌弃,最后索性,连自己都想将那些过往都弃了,才能好过一些。”
徐雁行说得很真诚,有时她想,这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的。和萧疏一样,如果她没有看到过另外一种自由和光亮,便不会觉得这散发这腐烂气味的金笼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能忘掉那些恣意洒落的日子,她的屈从便没有那么艰难。
所以她很慷慨地给出了自己的鼓励,正如鼓励自己一样:“殿下,也许那些过去是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它让你区别于他人而可称你为你。又或许,这是长在心里的藤,终有一天,便要借它,才能重回故里。既然如此,殿下又何须厌弃?”
她笑起来:“殿下不知,这宫里,有希望的人并不多。可这,却是你,同暴室里那两位殿下,生来便有的。
萧疏往釜中添了一把柴草,火光陡得跳跃,为徐雁行绘上一刹那的暖光,她眉眼敛尽云光,洗去雾岚,重现锋芒。直到此时,他才觉得,徐雁行是真正站在面前的。
“奴昨日最后一句话,还是想再送殿下一次。”
她将羊皮包袱拢好,放于他身侧,站起来重又垂手躬身而礼:“还请惜命。”
她又变回了徐内监。
徐雁行看了看天色,温声告辞:“亲眼见了娘娘也好,明日我便将董娘娘情形与医官细说一番,若有消息,再来告知殿下。”
这告辞来得太过突然,萧疏还没从刚才那番话中醒过来,猝不及防地站起,见徐雁行当真便重批好斗笠雨蓑,慌慌乱乱地去翻从一侧墙下翻来布袋。
匆忙之中,一道辉光闪过,刺人的眼,拿在萧疏手中的是几件首饰,其中便有那日废宫之中,他要以命相搏的金凤钿。
徐雁行眼光逡巡过这几件珠宝,垂下眼,又抬起,动作不大,但足够让萧疏明白,她动怒了。
果然,她直白道:“在殿下眼中,奴冒着私闯宫禁串连内外这样可夷三族的罪名前来送药,是为求财吗?”
说到此处,她的愠怒不加掩饰:“殿下此举,看轻了奴,也是看轻了自己。”
萧疏慌起来,他又想解释又忙着拿东西,可总是找不到,最后急了,索性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散落在稻草铺上。
只有寥寥几件珠宝,其他多是丸药,萧疏忙拾起压在下面的文锦香囊,上面的花色华贵又陈旧,徐雁行接过,拿出东西。
是一支木笔样的簪子,若仔细嗅,有清淡的香气。
萧疏怕她嫌弃这样粗糙的做工,急急道:“这是沉香木的,我磨了很多遍,不会扎手。”
把意思说清之后,他才顾得上缓口气,放慢话:“上次中使在清平坊给我求了一套箭镞模子,又教我如何发力,我按着这法子练,不过两三天就提了准头,我没有什么东西赠谢,想着写笏板的木笔是常常得用的,便多一两只也方便。”
他有点忐忑:“中使若能看得上...”
徐雁行打量着手里的木笔簪,笑问他:“殿下这木头是怎么藏到现在的?”
沉香木价贵可比黄金,看萧疏和董美人如今的身家,能拿出这确实不容易,徐雁行在斟酌要不要拿。
不想萧疏摸了摸头:“不是我阿娘的,是我从废宫里头削下来的。”
这焦黑荒凉的废宫里,总还有些没人识得或发现的东西,他没什么怕的,天天混迹其中,竟也有能用到的一天。
徐雁行这回没有再推辞,她将木笔收好,又告一回辞。
雨已经彻底歇了,地上一簇一簇的银光,微微漾着,徐雁行一脚踩进其中,银辉迸溅,木屐仿佛也染了一层辉光,让她整个人都没入幽远而又沉凝的氛围中。
这样无光的夜路是很难走的,萧疏便想就着火釜给她点亮一盏灯用来照路。
被徐雁行止住了。
她声音几乎低至气音:“不必相送。”
萧疏自然也知道,这样的地方,人多口杂,时刻有可能会有人出来,若是撞见徐雁行,叫嚷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只得抛弃了那些在此时并不得用的繁缛礼节,用郑重拱了拱手,舒臂引手相送。
徐雁行向他点点头,往废宫后面走了。
萧疏关上门,站了片刻,仍是往常他熟悉无比的屋子,眼下少了董美人难耐的咳喘声,她正睡得安然,想必药起了作用。正如他所求告的,阿娘似乎渡过了这一难,以一次他做梦也未曾料到的来访。
他本该高兴,事实上,确实也是如此。
可这份欣喜中还夹着一丝的落寞,因为突然静寂下来的屋子。
云下得薄了,被月削开,蟾光洒落,浸透了水的朽木还艰难撑在那里,终究,不曾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