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红珠...”
董美人蹙起眉,指尖微微蜷动,徐雁行换了声线,听起来声音脆亮许多——像个女子。
“娘娘,且先吃了再睡,六殿下不愿温习功课,还在外头站着,”
手指又是一动,徐雁行续道:“殿下固执,必要看娘娘吃了药方愿意歇息。”
她顺势将董美人揽起,见她不曾挣扎,才继续动作。
她一手端盏,一手将羊皮包袱充作丝绵枕头垫在她后面,一面低声安慰,一面将盏斜起,药汤顺利流入董美人喉间,直到饮尽整整一碗,还哄得她又喝了一碗石蜜梨水,这才把董美人放平,拉褥子过来盖好。
“陛下...陛下...”董美人不安地皱眉,勾住她衣袖:“传召...”
徐雁行将声音提亮,像宫娥在笑嘻嘻回话:“陛下今日在太极殿独寝,娘娘病了,陛下哪有心情传召旁人,孙美人都气得不行,娘娘可要好好吃药,快些好起来。”
萧疏将自己连影子都安置到屋子一角,生怕惊扰了董美人陷落在暂时安宁的梦境。
他从未听过徐雁行用这样的声色说话,便在此时,她的面孔静得清冽,同声音太不相称。
但就在这泠泠而过的话语中,周边破败残毁的破庐,似乎化为金阙玉阶,碧树银台,明明赫赫之间,董美人仍安睡在绣满合欢花的锦帷中。
“阿疏...”
“殿下听得娘娘已吃了药,已回偏殿歇下了,明日还要随陛下去西园打猎,猎着狍子,给娘娘做裘衣。”
董美人并未再作声,她呼吸渐渐平稳,头侧向一边,手也放松下来,慢慢地,唇角竟抿出一点点的笑意。
不敢惊扰她,室内一时陷入了暂时的宁谧。
直到董美人已经睡沉了,也不再咳嗽,萧疏才起身。
这屋子原是废弃宫室的一个偏殿,原本便未能建成,又年久失修,木柱横斜,松松垮垮支撑梁柱,上面铺苫着的薄薄一层夹泥草棚不堪重雨,早塌了一半,雨便灌注进来,满地都是泥水,东西半漂。
只有董美人所在的那片草褥上头,让萧疏认真得修整过,盖了好几层,勉强在维持这屋内一角高地唯一不曾浸雨的地方。
萧疏动作很轻,走进屋子正中的时候,仍不可避免带起徐徐而起的淌水声,他浑身衣裳尽皆湿透,在已经寒意侵体的秋夜显得异常单薄,体温过低使得他不自觉地颤栗。
但当他站在徐雁行面前时,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捧起衣裳,而后——
他郑重跪倒在水中,上身完全伏倒在水中,两手交叠,头至地。
跪拜礼有许多,而这拜,是稽首,是面向最为尊崇之人才可行的礼节。
徐雁行大惊,忙欲站起,却被萧疏所止。
他诚恳道:“正如萧疏今日所说,徐中使授我学射之术在先,救我阿娘在后,于萧疏无异于再造之恩。萧疏处位卑贱,因为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一条命,自此若中使有令,但凭驱使,虽死不顾。”
他目光炯炯,直向徐雁行而望去,而后又是两叩。
待到他再次要以头触地时,徐雁行摇头微笑。
“徐某不过是內宦之身,担不起殿下如此大礼,来日若折福折寿,奴有能向谁说理?”
萧疏一时滞住,大窘。
立刻,刚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氛围就此消散。
徐雁行却又笑起来,就着火釜的一点残光,萧疏能看到她眉又扬起来:“殿下若是要谢我,便等董娘娘好些了,将箭重新练起来。殿下曾道,芳林苑的靶子,离百步也能射中,我便等着殿下练到此步。”
雨势渐歇,檐下倒挂的河慢成滴答涓流,于是他们的轻声交谈就在这幽冷夜色中清晰起来。
在他们未觉察到的时候,外面一只本欲叩门的手听声又缩回来,楞在空中半晌。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而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