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行从太极宫出会阳、青阳,广阳三重宫门,却不去芳林苑,而是转道沿着御河前行而后东折。
林木葱茏茂密,渐渐地,隐露其间的是竹篱茅舍,是全然不同于宫廷的隐逸风光。
再走几步,是一座城门,里面街市鳞次栉比。二楼的门窗有的半开,上面挑起一个竹竿,几乎要穿户伸到对面的窗里,上头几件绫锦罗衣在风里摇摇摆摆。旁边系得极高的幌子招摇着,有写李婆汤饼,有写刘氏香粉,只看满街刷剌剌的幌子,便知是个大市。
可这大市有店无人,有房无声,徐雁行走了好一会,直到快过了街才从二楼某间窗牗中探出个脑袋。
徐雁行仰头问:“你师父呢?”
小孩儿不答,望着他,揉揉眼睛,又揉了揉,这才欢呼一声,单手一撑,一个极漂亮的前翻,径直从楼上滚落下来,扎扎实实站在地上。
他绕着徐雁行打转:“徐师父?当真是你回来了?”
徐雁行还没说话,他已经一路如风滚的藤笼往旁边街道而去,一边喊:“安平!钱三!快出来,徐师父回来了!都出来!”
一时间刚刚还静寂的大市从各个方向蹿出人来,有的是从招子上一路滑下来的,有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眨眼就已跑出老远,在离徐雁行还有几步的地方刹住脚。七八个围着他团团见礼,然后嬉皮笑脸讨赏。
徐雁行一边从兜里掏蜜果子、瓜子、肉脯、玫瑰糖,挨个散给他们,一边问:“你们师父都在哪里?”
有人抢着答:“在宝刹呢!师父领着练一出新杂戏,许令丞新排了个俳优戏,说想等到赏秋海棠的日子演给官家。”
“徐令丞可看中这戏了,可官家能来看么!”
“可不是,官家好久不来咱们清平坊了,现今别的地儿看咱们,连鼻子都往上昂着,以前徐师父在时候,官家三天两头发赏,现在倒好,连去要个伤药都推三阻四的。”
“都住口,”徐雁行收回发糖的手,脸也肃下来:“你们师父是怎么教的规矩,放着你们满嘴里胡吣?”
他们几个对看一眼,忙讨饶,又撒娇:“这么久没见徐师父,嘴上把门的早高兴疯了,哪有空去拦什么话出去逛?”
清平坊原本只是芳林苑一处寻常院落,后来便改作了同外间街坊相似的街景,有仿着东市建成的市卖之所,有悬着酒旗的村落草铺,也有普通人家院落。当今天子自幼便喜欢看百戏,因此专门着人领着清平坊,三天两头就能排出一场百戏来看。
徐雁行掌内操军之前,便总领清平坊,因此这里的人都是熟惯的。
只是等许简接了这里的差事后,为了避嫌,她不便不常往这里来了。
这几个孩子都不过八九岁,一入宫就在清平坊,这里看的是本事不是宫规,他们整天耳边听得是俳优戏,手上练得是逗笑戏耍的功夫,天性尚未被压制。徐雁行掌清平坊时,除了练功夫上的事极严苛,到了私底下却格外宽和,同他们说起琐事,连怒容也少有,便现在沉脸,他们也都不怕。
宝刹其实是有名字的,仿着洛京东门外一座名寺而建,但因这清平坊拢共就这么一座,所以诸人只唤宝刹。
若远远望去,这佛寺中有佛塔,高约百丈,层层院落排开,十分庄重。
徐雁行继续往前,山门前挂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每一笔都写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再一看名字。
鸡鸣寺。
要是仔细听,还能听到鸡叫。
负责督造这寺的匠人一提起此事总是有点委屈,寺名本来拟的是济明,但那是皇帝年岁小,听得含混不清,顽童心性,拍手大笑说这个名好,然后挥笔写下几个字,让人刻作匾额。
于是便有了这个和华美庙宇半点不搭的题字。
这鸡鸣寺除却那九层浮图,其他佛殿阔然整洁。外面曲廊幽深,杂以花木,中庭宽阔处种着几棵遮天辟日难以环抱的菩提树。
数百年前法师西行从婆罗带回了神寺那一株菩提树的枝叶,在洛京扦插竟然得以成活。当初建这清平坊时,萧慧因硬是直接把其中几株移栽过来,装饰自己的宝刹。
这菩提,放在别处需要日日以诵经声滋养,得佛陀扫尘不能染半点俗世气,到这庭中却成了薜荔藤攀援的好架子。廊角还还栽着妖丽的红花,它斜对面,仰头便能看到天王庄严的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