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不一样了。
谢闻璟黑眸微沉,忽略陈致方的一声声哀嚎,将视线从手中那瓷白的茶盏中移开,转向窗外。
皓月当空,孤云野鹤,乌云飘荡,谢闻璟凝着那一轮逐渐被厚重云层笼罩住的圆月,心中滞闷却无法言说。
他略微烦躁地移开眼,汤泉雾气缭绕,而恰此时乌云渐散去,月光如练,谢闻璟的眼中此时也倒映出一抹身影,倩影窈窕,步步娉婷,她推开那扇竹门,只身一人,缓缓朝那空荡的水榭走去,背影清冷,在这浅淡的月色之下,显得有几分落寞孤寂。
谢闻璟只稍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
谢闻璟黑眸一亮,反应过来又不禁笑自己,怎这般没出息。
他凝神细看,怕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隔着朦胧雾气,周月安的脸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谢闻璟直觉是她。
他唇角笑意难掩,他放下茶盏,忽地起身,陈致方正讲到兴头上,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嘟喃:“作甚?”
谢闻璟淡淡地瞥了眼他,抬手关上了窗:“没事,夜里风寒,醉了就再喝两盅,记我这儿,算我赔罪。”
陈致方一头雾水,“你赔什么罪?”
谢闻璟没再说话,抬步离开。
陈致方歪头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反应了过来,大声喊道:“你赔罪怎么能只用这两盅酒?!”
“这还是我带来的酒!!”
谢闻璟唇角笑意明显,他没理后头哀嚎的陈致方,只在脑中回忆方才是如何绕进来的,那处水榭看着不远,但是在这依山而建的山庄中并不好走。
而他随陈致方进来时,并未留心。谢闻璟绕了好些路,才找到这一处竹林。
他一身玄衣,在这山中夜间,略显单薄,山中雾气明显,可他却毫不在意。
周月安坐在水榭中,青丝半挽,背对着他,谢闻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越发靠近,他突然不敢轻易出声打扰这一份安静。
也许是许久未见,他有些生疏了。
眼前这一幕,实在不像真实,反而更像是他的梦境。
方才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更加明显。
他若不来见她,他与她真的就再无交集。
谢闻璟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这一刻,他心之所念,正近在眼前。
谢闻璟突然把自己劝说通了,他轻笑一声,微微侧头,视线穿过那一片竹林去捕捉她的身影。
没关系,她不来见他,他去见他便好。
是他想她,自然他来见她,怎有让被思念之人来主动寻他的道理。
周月安,我来见你便好,你待在那儿,不用动,等我来寻你。
谢闻璟黑眸染笑,安静地立在一旁,也不多做打扰,无聊了便折下几片竹叶,修长的指骨翻飞,他随意地编折,不一会儿一只水灵灵的兔子便出现在自己的手中。
谢闻璟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兔子,不禁莞尔。
周月安在这一处出神许久,等到身上开始传来淡淡的凉意和眼前越发模糊的景象,她才惊觉此时入夜良久,圆月高悬,已变成了一小轮高挂上空,看上去却愈发明亮。
竹林婆娑,发出沙沙细碎声响。
此时周围的烛火渐暗,守值的人还未剪烛,周月安借着昏暗的烛火勉强看清路,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回去,一路烛火昏暗,这条路却颇绕,若非凭着方才明亮的灯烛,她根本走不到这儿。
但是现下……周月安叹了口气,早知道方才就不出来了。
其实在谢府的那段时日,她的夜盲好了许多,只是这近半月以来,她没怎么在意,于是又差了几分。
但总归来说,比几年前好多了。
周月安都快忘了自己是何时患的夜盲,只是有一夜突然发现自己看不见了,她当时却没有多少慌张,心中只是平静。
她擦拭掉脸颊上的水珠,想到的第一件事好像是日后要听音识谱了,乐坊会不会不要她。
她干脆闭眼,就和衣度过了一夜,第二日白天她感受到熹微的晨光,徐徐睁眼,发现除却一开始的模糊,视线逐渐清明,便没怎么在意。
而夜里又是模糊不清的状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月安也便习惯了。
周月安看着眼前愈发昏暗的景象,抿了抿唇,罢了,就这般回去吧,在路上也许能碰到值夜的侍女。
视觉不明,听觉就越发清晰。周月安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竹林传来几声杂音,周月安顿时心中一紧。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
她轻声:“是有人路过吗?”
脚下正是一处阶梯,周月安注视着眼前的竹林,没有留意脚下的路,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摔去。
周月安眼疾手快想要撑扶一旁的柱子,可有人动作更快。
腰侧传来一股强势的力道,他长臂禁锢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周月安下意识地想要反抗。
她双手抵住他坚实的胸膛,身侧这人衣裳单薄,满是霜露,触碰到他那瞬间周月安便感到这夜间露重的冷意。
鼻翼间传来一股熟悉的冷香,但这一次,还夹杂着淡淡的松露味道,或许是因为山间汤池的熏香吧。
周月安意识到来人是谢闻璟后不由松了口气。
周月安借他的力撑住他的手臂,站稳好抬眸看他,轻声唤他,“谢大人?”
谢闻璟下意识看向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掌心,一时微怔。
闻声,谢闻璟回神,蓦地一笑。
她知道是他。
谢闻璟扬了扬眉,“月安怎么这么不小心?”
语气亲昵打趣,一如往常那般熟稔。
周月安耳尖微烫。
谢闻璟没松手,他实在贪恋她的温度,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拥她入怀,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汲取一些她身上的温暖。
半月未见,他发觉这一刻他的思念才如此真切。
此刻真实的她,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能感受她身上传来的暖意,和她发间的淡香。
而非梦里虚渺的幻影。
谢闻璟不禁闭了闭眼,手中力道不动声色地又紧了两分,转瞬间又悄然放松。
周月安不好意思地垂眸,好像每次遇见他,总是在自己狼狈的时候。
“方才没注意,烛火太暗了,看不清路。”
这一瞬间,谢闻璟突然想到初见那一夜。
周月安也是赶路,天黑慌乱间乱了脚步,摔了一跤,也是被他撞见。
只是那个时候,谢闻璟对她的惊慌视若无睹,他冷眼旁观,他当时也不是没法接住她,只是他懒得动手而已。
他懒得为不相干的人花费任何心力,哪怕那可能只是顺手之事。
她当时摔得定然很疼,但是谢闻璟此时才后知后觉,谢闻璟在心中默默地唾弃自己半晌。
而后又想到她的夜盲,不禁微微蹙眉,她的夜盲不知何时才能治好,那段时日明显有些许起色,但是现下看来她这半月并没有好好调理。
他黑眸微闪,嗓音微哑:“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没有去教坊见她,不知道她近日如何,但听说教坊最近为筹备春宴颇忙,她作为主位,应该也不得空闲。
她这般辛苦,谢闻璟忽然生出一丝愧疚。
若不是那时他的顽劣心思,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众人瞩目之处,她或许还在过那恬淡静谧,不被打扰的生活。得空便去城郊看看那些无忧无虑的孩童,弹弹自己喜欢的乐曲。
这样的日子,倒也算是不错。
谢闻璟顿时有些害怕,担心她怨他,若是她怨他,他也只能默默受着,合是他该受着的。
“最近有些忙,但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周月安浅笑,“大家配合得越来越好了。我与朱姐姐还新谱了两首曲,改日弹给大人……”
周月安下意识地讲述自己近日的见闻,提到此处,蓦地顿了一下。
周月安神情一僵,她指尖微微蜷缩,松开了谢闻璟,后退半步,与谢闻璟拉开距离。
谢闻璟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情绪。
周月安此时避开了他的视线,转移了话题。
“大人怎么在这儿?大人最近过得怎么样?”
谢闻璟没说话,他只沉默地将手中方才折好的兔子递给周月安。
周月安微怔,谢闻璟隔着袖摆,捞住她往回缩的手腕,衣袖摩挲间发出沙沙声响。
周月安指尖微痒,低眸看去,借着模糊的烛火,看清那是一只小小的兔子。
视线停顿半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喉中哽塞之意明显,周月安眼眶微酸。
这明显是他方才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