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胜南扯唇摆手,应付过去:“我无事,就是今夜有些醉了。”
那人不再多言,又凝神向殿上那女子望去。
周月安不卑不亢,对那些议论置若罔闻,她面向众臣。
“敢问诸位大人,我等是否为陛下之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自是臣民。”有人出声答道。
周月安继续,“那夜骚乱之后,我们之中或有惊吓,或有受伤,不得不中断演奏,扶受伤的姊妹回坊休息。可在途中被人拦下,无端承了许多污名谩骂,妾细想来,一是委屈,二是叹息,深感陛下之忧,百姓之困。”
这一段话转折太快,转了个弯,一时让全神贯注听着的人感到意外。
众人不解,“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委屈是正常的,但是怎么就扯上家国之事,忧心陛下了呢?
周月安不疾不徐:“我等皆是陛下之民,陛下可曾认过高末等之分?”
无人出声,周月安嗓音清冷:“不曾。”
“我朝天子圣明,教化我等人无贵贱。我朝开明,甚至不拘女子,只要女子走出闺阁,有能力者甚至可参科考入仕为官,恰如前任刑部给事中。”
周月安语气微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敛眉。
谢闻璟用眼神细细扫过她每一寸神情,他唇角依旧挂着笑。
前任给事中,确是女子,还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女子。
刑部,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可硬是被她杀出一条路,开了一道槛,从给事中一路高升。
只是,先不论后面为官之路有多曲折,前提是,要走得出闺阁。
走得出,才能有后路。
多少人因为封建礼教,被困死在那四方宅院,多少人困于人情世故,苦于圆滑,又有多少人受不住那流言蜚语,议论纷坛,明明饱读诗书,不输男子,却甘愿将自己囚于后院,自我麻痹,认为满地鸡毛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哪怕我朝开明,民风开放,可到底是男子当权。
而等级之分,哪怕有天子教化,可上至朝廷,下至市井,都早已习以为常,已改变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一改变,对他们这些所谓当权的男子来说,本就是威胁。
更何况……谢闻璟想起那位给事中的结局,眸光沉了些。
谢闻璟微微皱眉,抬眸瞥了眼上位者,皇帝神色难辨。
有人出言:“这又和陛下有何关系?”
周月安对皇帝行了个礼,吐字清晰,“自然。陛下爱才,惜才。陛下爱民,忧民。天下习艺者甚多,纵使三教九流之分存在,我们也仅是再普通不过的几名乐人,我们在天子的庇佑之下,也能靠自己的双手本分过日子。偏在某些人眼里,我们却是他们随意轻贱的对象。若得不到一番公正,恐让天下艺者寒心。”
众人沉默。
“而论女子境遇,女子承污名,遇偏见,本就是不公之事,可因为太过寻常,人们司空见惯被当成正常的事情,无人与之争辩,那些人就更为放肆刻薄。诸位大人都饱读圣贤书,看惯了某件事,此事就是对的吗?就有道理吗?”
有一男臣出言反驳:“若你们守妇道,有妇德,怎会有人对你们指指点点?”
谢闻璟好整以暇。这个问题好像自古以来都会被这些来翻来覆去地提到,好像不循规蹈矩就是触犯了天条禁律一般。妇道妇德,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做的有多好。
不过是想往另一面推卸责任罢了。
谢闻璟轻嗤一声。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就讨厌那一套死板规矩,不过是人前装样子罢了,人的劣根性,怎么挖得掉。
简直虚伪。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应和。
此时可不适合在殿上争论妇德之事。
周月安平静反问道:“大人想必是端方有节的君子,那大人在恪守君子之礼时是否遭到他人非议呢?”
“那是自然,总会有小人之心。”那人洋洋得意,顺着她夸赞的话往下接道。
“大人所言极是。”周月安微颔首,“无论我们做的多好,这世上总有小人之心。错的也非我们,而是那些本就心有偏见,内心脏污之人。”
“大人您说是吗?”周月安礼貌询问。
此话无错,逻辑自洽。
那人回过神来,没想到眼前这女子并没有顺着一般思路往下去自证自己到底有没有守妇道,竟然直接把问题抛给他们回答。
皇帝见此不由轻笑出声,是个聪明的,又见识到了。
谢闻璟弯唇,见那葡萄有些蔫了,又捡起一些,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
在场一时鸦雀无声。皇帝适时出言:“说得不错。你们的技艺与成就,大家今夜有目共睹,而至于你说的,”皇帝环视一圈,伸手指道:“孙尚书。”
孙胜南回神,作揖,恭敬回应:“陛下。”
“你礼部掌天下礼仪,应重视传道教化,莫要懈怠,日后与刑部、翰林编纂册典之时,可别忘了强调民之平等,不得轻慢艺者,不得轻侮女子。为官者必善待民,不得苛责百姓。违者,以礼教规训劝诫为先,如有再犯且言行暴戾者,由刑部带回量刑定罪。”
话落,皇帝看向教坊众人,“这个结果,诸位可满意?”
众人叩谢,“陛下圣明。”
朱韵抿唇,丹凤眼里有颗颗晶莹,众人神情难掩激动。
乐籍女子,不说身份地位日后是否会提高,但至少从今往后不会再能被人随意侮辱轻贱。
并且,为自己正名了。
今夜,她们在这个恢宏大气的大殿之上,告诉了文武百官:她们不是什么败坏风俗之人。
她们凭借自己,靠自己的意志和双手,安身立命。
皇帝深深看了眼周月安,上次也是这个女子凭一番韧劲和说辞撬动他,明明把后果轻重与过程艰辛,什么都看得透彻,哪怕明知不可为,也偏要走上来过独木桥。
但又不得不说,她很能切中关键点。
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夜愿意听这么多的一个原因,不仅是她周身的气度,还有她能把握住分寸。
皇帝眼眸一眯,这颗棋,确实让他开始有些期待了。
这样的女子,有心智,有谋略,有胆量。若是给她更大一点的舞台,不知她能否弹出比琵琶更动听的曲乐呢?
谢闻璟又剥好一盘,颗颗圆润。
众人开始退场,将她们安置在后边。他出声道:“大家可是累了,那就在后边歇息一下吧。”
谢闻璟净手,动作随意,缓缓对上皇帝的目光,笑得散漫慵懒。
此戏唱罢,也该他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