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转着弯骂人,只直接揭了他们故作风雅高贵的遮羞布。
“明明是官家子弟,却一身流寇风气恶习。不堪强迫之言随意出口,我等还是官籍在册的女子,就得二位公子如此言语,若是民家姑娘,岂非有更难听的话等着她们?”
“说你还不乐意?你们习的不就是讨好之事吗!”那人先是怔了半晌,随后反应过来眼里毫不在意,嗤笑道:“说你们低贱还不承认。”
“公子所言的低贱,我不明白。”周月安步子沉稳,嗓音淡淡。
“是说吾等习一专长者低贱?”
“当然是你们。”
“公子们的父亲或是叔伯,又或是祖上皆是食民之禄之人,那般高贵的人怎教养出的孩孙却处处以卑贱诋人?”
“你说什么?!”那人想要冲过来,脸上怒气渐显。“你不过一个琵琶女,却敢骂我们官家子弟?”
朱韵神色担忧,坊内众人也都担忧地望着周月安。
周月安轻轻摇头,“我并非在骂官家子弟,只是在提醒眼前这位极为不明事理的公子罢了。”
周月安不急不缓,“公子方才说吾等习一专长之人低贱,可公子骂的到底是在田间劳作的老农,还是在巷里纺布织衣的织女?是每日浣衣的丫鬟,还是奔忙于厨房烟火之地的厨子?是每日晨早出摊的屠夫,还是打猎劈柴养家糊口的众多普通人家?”
“公子,受民之禄,却指摘民之低贱,你要吾等怎安心承认?”
周月安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
“公子甘心受民所养,却咄咄逼人,反咬一口逼民承认低贱,这是何般道理?”
“三六九等,天子尚未承认之理,为何公子会如此想?”
“吾等皆是民,皆是众生,有何不等?”
一声声质问利落干脆。
外界喧闹恍若消失一般,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皆吃惊地盯着这个脊背挺直,沉稳端方的姑娘。
教坊众人有姑娘闻言眼眶微酸,泪水在眼中打转。
突然,人群有人暴喝一声,“好!姑娘说得好!”
有人走出来,大声道:“俺就是一个宰猪的屠夫,一生就那两把屠刀,确实没多高贵,但俺不偷不抢,起早贪黑,俺靠的就是俺这双手!怎么就低贱了?!”
“是啊,”一个身板瘦弱的小姑娘一脸坚毅,“我娘就是一个浣衣的,她在这样的寒冬也坚持洗衣,手僵得不能动了也没有懈怠,她靠着双手养活了我和弟弟,我娘从来都不低贱!”
众人面上都有所动容,在场更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深知日子艰辛,被压榨之苦,可素日里无人说,他们也就麻木地过着日子,他们忍受责骂,屈辱,只为求口饭吃,过个安生日子。
可他们也是人,怎么会不希望得到作为一个人应该得到的尊重?怎么会甘心自己被上位者一言划为最末等?
可是无处能申辩,只默默低头恭敬等着谩骂结束。
“那不就是低贱吗!”他直指周月安,怒气冲冲:“你莫要巧言令色,说再多你们也是低贱!”
周月安眼眸渐冷,微微抿唇,他们贬的是民,却不知道民生多艰,只一味索取,不知惋惜。
可笑的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一个。
“公子这贬的可是陛下之民。”
一道清润醇正的声音越过人群,传到众人耳中,他的嗓音如空谷幽涧,众人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来人一身月白圆领长衫,面容清隽,有如皎月之姿,他身如玉竹,长身而立,在花彩缤纷,灯烛相映之下,却别有一番出尘气质,干净谦和。
他眸色宽和周正,温声继续道:“公子慎言,这位姑娘心怀众生,赞的是天下之民,叹的是民生多艰,公子应感怀其心胸,而非争论那无稽之言。”
那人不耐,“你又是谁?今晚一个个怎的都来找不痛快。你有什么身份就来干这样跟我讲话?”
裴则斯语罢,侧身与周月安和教坊众人行了个揖礼。
众人微愣。
周月安与其他人福身回礼。
裴则斯声如温玉,“不知姑娘竟有此胸怀,在下敬佩。”
那人见他不理自己,他想要上前拉扯,不想却被身旁同行之人拉住,小声道,“你看那玉佩。”
“玉佩怎么了,你没有吗?”
“不是,那玉质温润光泽柔和,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我之前在我祖父那儿见过类似的,成色却远不如这般好。”他拉住同伴,“这人身份不简单,咱们这次就先算了吧。”
那人瞥了眼,确实如此,只好没好气地小声道了句,“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话落就带着一群人快步散开。
周月安见道路通畅,眉心微微舒展,她垂眸,“公子谬赞,不过是一时感怀之言。多谢公子方才解围,只是坊里姐妹今夜实属疲惫,又受了惊吓,我等还要早些回去复命。今夜匆忙,改日我等定再好生相谢,望公子勿怪。”
裴则斯浅笑,“怎么会,在下并没帮什么忙,但姑娘一番言论让民心一齐,反而应是在下相谢。姑娘早些回去罢,路上小心。”
周月安心下疑惑片刻,不过也不纠结,福身离去。
烛火微动,与窗纸相衬呼应。
张虚手舞足蹈,神色激动。
听罢,谢闻璟徐徐睁眼,眸色如深潭,语调散漫,卷着一股慵懒意味:“裴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