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璟微微偏了下头,示意她说。
周月安缓缓吐字,“月安冒昧,第一个问题,大人与钟雷交易了何事,若钟雷不信又该如何?”
谢闻璟闻言轻笑,“确实,我也没法保证钟雷一定会信,不过,”他望着她那双清透的眼,微笑道:“官爵加身,世代承袭,子孙食邑,这样的利益不说普通人是否争抢,钟雷会舍得不要?”
周月安沉吟片刻,似在思量。
谢闻璟见此不由笑道:“姑娘莫要在心中做计较,姑娘你或许会弃之如敝屣。但钟雷不会。”
周月安突然就释然了,没错,她何必计较。诚如谢闻璟所言,这般利益于谁而言都是诱惑,不管真假,都愿意也要去搏一搏。
她垂目,声音轻浅,“第二个问题,昨夜未来得及问,大人如何知我过往。”
如何知我曾亡命,如何知我周家迁。
这桩旧案,早就与先帝一同埋在尘土之下,少有人提起,也不会在意真假错乱与否。
谢闻璟笑意渐淡,他就知道,她一定会问这个。
他直起身,正视周月安,嗓音微哑:“我与清河周家,有故交。在外曾听闻些许。边塞苦寒,消息闭塞,不知过往详情。回来后无暇顾及,而无意间将你卷入教坊纷争,是我不对,但那时莫名觉得你应做得那主位。于是就逼了你一把,事后才知,你是周家姑娘。”
周月安怔愣片刻,原是如此,后边才有一次次试探与要求,原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她的曾经。
“先前逼你放下教坊那套礼教,也是我强势,未考虑你的处境。”
她摇头,“是月安承蒙大人关照。”若不是他,她真的快要忘了,她已经半冰封的心都快忘了她自己也曾有志向。
说到底,她还是要谢谢他。周月安突然想通了一点。
“没问题了?”见她沉默下来,谢闻璟开口打破寂静。
周月安轻轻摇头,“没有了,就这两个。”
“祝大人,平安归来。”
周月安抬起眼,缓缓说道。
谢闻璟身子顿住,他看见她澄澈眼眸里的真切,不是阿谀奉承,不是阴阳怪气,就是简简单单地一种祝愿。
祝愿你,平安得归。
谢闻璟从来不去想征战在外回不回来是否重要,他想的只有能否得胜,能否得到利益,平安这件事,于他而言,不重要,也无意义。
谢闻璟骤然间觉得自己的心口紧了一下,指尖微麻,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遮住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
他似不在意地随口应道:“嗯。”
“读过兵书吗?”谢闻璟望着湖面一处冰碴儿,似是随口问了句。
“没有,”周月安摇头,她家世代文官,周月安平日也不曾接触。
谢闻璟眸子微动,喉头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
良久,也终是没有开口。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也是他早就得到回应的问题,“不知今日能否听周姑娘弹上一曲儿呢?”
周月安侧身,抬眼望了眼他的侧脸,他五官坚毅,不笑时让人觉着有几分心寒,可多半时候他应该是笑着的,于是会显得面容有些柔和,让人忽略他曾是大杀四方的戍边之将。谢闻璟一半脸藏在落雪的背景里,天地素白,衬得他看上去也有些萧瑟。
“当然。”周月安收回目光,轻声应道。
“我去取琵琶。”
周月安行礼转身,月牙白的大氅拢住她单薄瘦削的身子,谢闻璟凝着她渐远的身影,心中微沉。
周月安到亭子时,谢闻璟已煮好了热茶。
周月安微微颔首,见礼后垂眸,坐在一旁,转轴拨弦,谢闻璟拢起茶盏,暖意从指间透过薄茧滲进肌肤。
骤然间,一声高昂直指人心,素指翻飞,迅速拨过琴弦,周月安眸色平静却认真,她仿佛向来如此,弹琴时总是专注得旁若无人。周月安捻弦压弦,速度快得像是谢闻璟在战场砍出又收回的大刀,只剩猩红的血流淌在刀尖。是一首破阵曲,曲中肃杀之意直上云霄。谢闻璟轻笑,抬起杯盏掩住唇边笑意。
真好,这般酣畅淋漓的乐曲,他可是许久没听到了……
周月安微翻皓腕,指尖在琴弦绕转,捻弹转挑,一气呵成,周月安弹得入神,节奏愈发激昂,在最高处转而瞬间平静,停顿片刻过后再是冰裂之势,以破阵之音杀出重围,周月安眸光微动,气息渐渐平息,手中曲乐逐渐平缓下来,变成和缓之声,让人心绪从激烈慢慢转入宁静。
一曲停歇,谢闻璟那些年在外血染黄沙的狠戾似乎被抚平了些,眸中收了些戾气寒意。
他由衷称赞:“周姑娘,好技法。”
周月安轻轻吐气,平息下自己的节奏,
她神情平静:“此曲赠大人,祝大人破阵而归,月安在此,候你凯旋。”
谢闻璟身子放松了些,他静静凝视眼前素净端庄的女子。
“也祝姑娘,此去顺利。”
周姑娘,这次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这次逃亡的流民,你还要真切地再次融入其中,感知到那份苦痛,或许会再次唤醒你沉痛的记忆,或许会再次让你陷入挣扎。阴暗之地,不止头破血流,还有无尽恐惧。你要帮扶的,不止是他们,更是你自己啊,这一点,你知道吗?
谢闻璟扫了眼她那透彻的眸子,视线落在那把琵琶上,心中担忧散了两分,他舒展开微皱的眉心,不过他相信她,她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他不是早就见识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