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目光落在卷轴最尾的宰衡红印上,他见其间果真叠签着他所熟悉的“予准”二字,连日不散的冷峻神色便终于融开,手指在那劲瘦的字迹上摩挲一时,方才微笑轻叹:
“这下,是要叫他裴相了。”
岂知毛青听来,却虎着脸哼哧一声:“这可不敢。”
姜越一愣,听他硬邦邦道:“人家裴宰衡说了,宰衡不是丞相,让我和熊胖子都不许乱叫……省得给他添麻烦。”
“……”
姜越自小武艺受毛青指教,后来参了军,又与毛青同伍在北疆固边,同生共死的时候多了去,还从未有一次听过毛青抱怨。此时,见这铁打的汉子居然抱臂皱眉,摆出一副吃闷亏的样子,他直觉新奇,不由笑起来打了个圆场:“酸儒文臣,纸笔功夫,你们听着就是,何必跟他计较。”
毛青遂叉腰应是,不再多言。
姜越便继续拿出锦盒中那两道文折,见其中一道,是兵部题本,里面写了官兵犒赏的叙功细则和具体数额,末尾几行,是朝廷对叛兵去留的判处,说的是——
叛兵也曾是官兵,其罪虽则当诛,然反叛之时,他们是听从了叛将韩太清的调令,才误入歧途,尔后既是归降,便算是知错能改,加之又有协助平叛之功,便可录罪免死,暂由兵监押送出州,分地遣散务农,若有仍愿参军效力的,亦可继续将功补过,以除罪籍。
赵谷青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如此,降兵营的余部算是保下来了。那揭竿的盐民又怎么算?”
姜越打开另一道文折,见是一道翰林写出的朝报抄本,交代的,是寄出时日的朝中大事,又有用朱笔写下的几行批注,算是解答了赵谷青的提问:
“发落暴民是衙门的事务,当中或有隐情,或有分辨的,都需知州上任再决。”
说罢,姜越见折子里没写,问毛青道:“新任知州有人选了吗?”
毛青答:“我走的时候,政事堂还没有决议,但……裴大人把方侍郎的父亲劝在了京中养病,也不知是不是要调任的意思。”
“方世忠?”姜越略一回想,目中了然,“此人确然合适。眼下蔡氏落马,那些有才德的肃宁旧臣便可再获重用,这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裴钧所虑,倒很周全。”
“可再是周全,也不算万全。”毛青锁着眉头,将京中兵事与他说了说,又因知道他与萧临相熟,提了几句塞北的内讧,声音低下去,“京中的安稳,是一时的。天子困在宫中,也并非长久之计。王爷还是快些回京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姜越隐约察觉他不安,凝眉望过去:“是裴钧在担心?”
毛青沉默一时,点点头,这时看了他身旁的赵谷青一眼,才谨慎开口:“我走之前,裴大人忽而问了我……那蔡沨的事。”
姜越气息一滞,看向赵谷青。
赵谷青站起来:“他猜到蔡沨是你杀的?”
毛青回想道:“宫变事大,起事前,裴大人为保万无一失,查过火班营的册子,见我工时有缺,便猜我事发之时不在京城,后来就径直问我……是不是亲眼见着蔡沨死了。”
“蔡沨被我三箭穿胸,由守关军收尸在云门府衙,我亲眼看见了,自然说是。可听我说完,他好像更不放心了,便又让他学生去调卷宗来看,只说此事关乎塞北内讧、伐蔡成败,这蔡沨……死要见尸。”
赵谷青听来,面色发白,苦笑一声:“好一个死要见尸。”说完便坐回椅中,不再言语。
然而这时,姜越却忽然出声:“云门?”
毛青点了点头:“对,那蔡沨收尸之地,是云门。”
赵谷青的心悬起来:“王爷何意?”
姜越没有马上答他,只是眉心轻蹙,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帐中悬挂的一幅战事险要图纸。
那是他临走前从忠义侯府带走的,裴钧父亲留下的图纸。
十年前的图纸了。
姜越沉默地走到图纸近前,在帐顶投入的日影之下,抬手指向了地图东北一隅的边关,在一众鬼画符似的勾画批注之中,找到了一个细细的红叉,示意赵谷青上前来看。
赵谷青未明所以,起身凑近,竟见那红叉标注之处,正是涂州属下的一处关隘:
“云门?”
赵谷青顿觉心中一紧,又听姜越问道:“赵先生可知,兵事图纸之上,画叉是何意?”
赵谷青跟随他耳濡目染,自然稍知一二:“是不可行路。”
姜越沉眉点了点头,可神色却愈见凝重:“但云门关西通塞外,粮草丰足,若要北上,自此出关是最近的道路。裴将军当年,却为何不愿通行此处?”
昔年的图纸画迹斑驳,故人也早已折身黄沙,这一问的尾音便化作空茫,时至今日或许已无人能答。
姜越想了想,又再度打开了朝报抄本,一行行比对着朝报房的发函录册,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裴钧几次发函塞北,都在追问兵册和粮赋,难道……是怀疑蔡沨暗蓄了兵马?”
毛青就此应了句:“不止如此。”
姜越看向他,听他再道:“西林蔡氏是一地望族,蔡沨死了已有数月,照理合该被接回下葬。可此番蔡氏受捕,前有诗案搜证,后有举家抄没,裴大人令人用心去找过多次,却一次都没找出蔡沨墓葬的文帖。他怀疑……”
“蔡沨没死?”赵谷青手脚有些发冷,哑声问道。
毛青无言望向姜越,点了点头。
姜越听言,沉吟一时,俄而从袖中取出个令牌,交给赵谷青道:“裴钧制住了畿辅,我调兵不必再请皇命,你便和郭晖先回壑州,点两万人马,速去塞北策应萧临。”
赵谷青连忙颤手接下那令牌:“可若是真如裴大人所想,那岂非……”
“前业既定,先生且往后看。”姜越打断他,沉定说道,“那时先生当机立断杀了蔡沨,用计虽急虽险,却并没有错,也确然解了时局之围。如若蔡沨之死当真有异,此番,便劳先生再杀他一次。”
赵谷青神台一凛,肃然领命,这便出帐去找郭晖。
姜越目送他背影出去,本想坐下再读那锦盒之中剩下的折子,却见毛青仍旧站在帐中,神色似乎比方才更加紧绷和庄重。
他不曾有过这般模样,不免让姜越都跟着紧张起来:“怎么,还有事?”
毛青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深眉下的眼睛一眨,竟然又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什么事?”
姜越已经停下手里的动作,此时心中清明下来,忽觉方才种种文书题本,既是写在纸页之上,自是什么人都能从京城送来,而他留给裴钧的唯独二将,裴钧却一定要在这节骨眼上,让毛青亲自南下来梧州见他,这其中必是有不寻常处。
在他专切的看顾之下,毛青望了眼帐帘,似乎是确信暂时不会有人进来,这才稳了稳心神,慢慢地解下了自己捆在背后的包袱。
他在包袱的衣物裹藏间一层层翻找,终于摸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大木匣子,接着,便将那木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才尽力庄重地低声说道:
“裴宰衡千叮咛,万嘱咐,此物,一定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手中。”
说着,他将木匣再度捧高,稳稳推到了姜越面前。
此举仿似敲响铜罄,叫姜越心中如起轰鸣。
如此尺寸的木匣,他几乎立时猜到了匣中是何物,便难以置信地对上了毛青的目光,在毛青几乎是殷切的注视下,才缓缓抬手,将木匣接了下来。
入手的木匣不大,却尤为沉重。姜越把它放在桌上,推开了匣盖,只见匣中之物方圆四寸,其上纽交五龙,在日光照射下,霎时流淌过玉质的润泽。
他赫然一怔:“他居然……”
“王爷请看。”
毛青再道:“锦盒之中还有奏本,是裴大人写的。”
“……奏本?”姜越应言拿出了那一本压在锦盒底部的蓝面折子,这时迎着初升的日头展开,见那文折当头,首先是无比冗长繁复的一句:
国事宰衡兼礼部尚书世袭忠义侯臣裴钧奉宣诰敕启本谨奏。
“……”
姜越兀然失笑,只道这人竟还记仇,方才的心弦震动便因此一止,且按住心胸,看他下一行写道:
“伏惟朝阁之中,蔡张已去,宫庙殿宇,方归安宁。值此家国良秋,臣苟以愚资薄才,忝列高位,虽亟望立堂迭制,振奋朝班,但见庶务堆积,千头万绪,而大宝无托,国朝无依,便夙夜怀虑,不敢怠宁。
“而今,幸有诸王高鉴,宗亲明策,终得奉君监国,以盼治安,则臣其素志,大抵得成尔,便窃托一小物于君,万望君欣喜。”
这一页就此为止,却已将这老姜家的传国玉玺都说成个小物,叫姜越读来不由苦笑摇头,待扶桌坐下,轻轻翻过一折纸页,才在耳旁传来的帐外兵马之声中继续看下去:
“故国犹壮,社稷犹巍,虽有阴霾,道泞路长,然四方忠义之将、赤胆之士仍存,宇内殷勤之官、良善之民尚在,则臣每观纵照,且敬且念,方觉其执火于野,犹似星芒在天,而臣与君实比柴薪,当勉为其添补,以见亮彩。
“待君凯旋之日,臣定当继奋勤业,扫清丹墀,竭智尽力,伴君御极。
“至其时,臣将叩望仰颈,长颂君功,伏望君明德慎治,安州惠民,则天下必清光照彻,盛世可期。”
折子的最尾,先是盖了裴钧的私印,又像是盖错了一样,在旁边加盖了宰衡的金章。而落款虽是“子羽”,前面又像是后来补过,加了个“臣”,再加了个“裴”,后面划掉了“念念”二字,紧跟着一行“奏盼望复”。
姜越捧着这折子看了又看,看了再看,直把这短短三页纸上的笔墨都看出了浓淡,才把奏本合在掌心,按在了自己砰然震动的胸膛之上。
他听见自己忪然叫道:“毛青。”
毛青还跪在地上,正等着他看完折子能说出什么激越之词,或干脆定下登基的日子,可起首望去,却见自家王爷只是顿顿站起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马鞭和印信。
“……王爷?”
一旦想到他要干什么,毛青不由朝后退了一退。
可姜越却把他拉起身来,径直说道:
“快走,我们这就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