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事务议完,内阁由宫差领去中庆殿禀事,早朝不欢而散。
姜越被泰王、成王拉住说话,一时脱身不得,裴钧便同他换了个眼色,先让方明珏扶着自己出了大殿。
这时,方才给他搬椅子的那个宫人也跟着他出来了,还向石阶下的门廊处指了指,又给他带来了姜越的第二句话:“出宫路途尚远,请裴大人坐上那物,省些力气。”
裴钧狐疑,凝眸看向他所指处,竟见那高大的铜钉拱门的门脚处,停放着一辆木制的轮椅,椅子上还垫了张紫绸垫子,在夏日阳光下几乎熠熠生辉。
他夹着方明珏催促着走上前,由闫玉亮帮扶着坐上那轮椅,心里是抹了蜜似的甜,赶紧向身后招呼:“快快,师兄,推我。”
闫玉亮无奈又认命地走到他身后,正推他走出几步,此时忽然一停。他身后的方明珏险些撞上他后背,不由推他一把:“怎么了你,脚不好使了?”
“嘿,你怎么说话呢。”闫玉亮抬手掐了他后颈一把,冲他和裴钧努努嘴,“你们看那边儿。”
裴钧和方明珏随他示意看向不远处,只见大殿左侧的抱柱游廊上,正有一列翰林衣饰的年轻官员抱着书册走向通往内阁的红木小门。为首者青衫乌发,神姿丰俊,回首与身后人说闹一二,长眉带笑,容貌十分出挑。
“那就是蔡岚,蔡家老三。你们还是头回见着罢?”闫玉亮袖起手继续向台阶下走,“当初授任的时候我在吏部晃眼儿见着他,真是吓了一跳。”说着他撞了撞方明珏的胳膊,压低声儿问:“你就不觉得他瞧着特像一个人么?”
“像谁?”方明珏扶着裴钧走在他身边,闻言再度看向那蔡岚,皱起眉头一想,忽地转头看看裴钧,终于哎嗐一声:“我知道了,大仙儿!这蔡三的眉眼,瞧着还真有点儿你当年那意思!”
“可别寒碜我了。”裴钧笑了一声,此时目光落在那遥遥走开的蔡岚身上,眉头轻轻一挑,唇角的笑意带了丝讽刺,蔑然一叹道,“人家是风华正茂的西林才俊,我如今又老又病坐上轮椅,哪儿比得上啊……”
中庆殿中,内阁重臣列座。
姜湛一边咳嗽着,一边由胡黎扶着姗姗来迟,敛了白金的龙袍坐在大殿之上,见人都齐了,便免礼先问了句:“今日裴钧可上朝了?”
胡黎答了句:“回皇上话,上朝了。”
姜湛握拳在口边咳了两声,忍一时道:“那……晋王又如何?”
九座阁部中,赵太保起身回禀:“晋王爷一如既往,分外安静。”
“可他安静了十来年,每每出声,却必是大事!”姜湛靠在扶手上,目色散乱地看向群臣,“他复生一事,你们如何看待?”
薛太傅起身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复生之说不可尽信,假死蓄力、占据民心才是实情。晋王此举,无异于昭然野心,皇上不得不防!”
姜湛听言,似乎微微迟疑:“薛太傅此言虽有道理,可晋王是朕的皇叔,先皇过去很器重他,朝中兵事亦有赖他提点,要防他,实在令朕心痛,先皇若见此景,定然也以朕为不悌。”
“皇上。”蔡延在首座出声了,“制衡朝野,是置天下先于手足。若晋王当真没有反意,心中自然不会怨怼,先皇在天之灵若知,亦不会怪罪皇上的。臣等只望为皇上分忧,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姜湛勉为其难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太师说的也是,那内阁今日便将合适的方略票拟呈上罢。”
薛太傅又道:“启禀皇上,今日早朝裴少傅提出一事,也需票拟。”
姜湛在座上微微皱眉:“朕听说了。他想立刑部尚书,你们否了,李宝鑫提了御史台的张断丞。”
他看向张岭,问道:“听说这张断丞,是张大人家的三公子?”
张岭不及回话,薛太傅代他答道:“不错。张断丞才思敏捷、人品贵重,加之出身世家、精通律学,实在是上佳人选。”
“但此人也是晋王的学生。”姜湛想起了张三揭露随喜的事,目光便依旧放在张岭身上,“此事,裴少傅怎么看?”
赵太保道:“裴少傅自是不同意的。”
张岭皱起眉来,听姜湛又问:“那张大人怎么看?”
张岭稍稍拱手低头,面色无波:“犬子年资还浅,学术不齐,恐难当大任。”
“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的。”姜湛眉宇阴沉,只笑了笑,“张大人竟同裴少傅一番意见,实在是多年未有。只是……既然吏部能提他出来,内阁又无从否决,定然是他政绩斐然、行事端正,如此也确然可做人选考虑,下次早朝便令群臣票议罢,若是通过,便着他即日上任,既他是张大人爱子,张大人便多多提训。刑部空着也不是办法。”
说完他看向张岭,深意道:“朕信张大人,一定教子有方。”
张岭听言微凛,即刻起身叩首:“臣代犬子叩谢皇上恩典。”
姜湛抬手唤他免礼。张岭入座,另侧赵太保又站起身来:“皇上,眼下还有一事至为紧要。”
他与蔡延对视一眼,细细禀道:“今日,京兆司查停梅氏商号,以致京关粮草不齐、无法输运,裴少傅虽说是为军需查检之故,可撞在这月末送粮的节骨眼儿上,内阁以为,他的意图并非如此。”
姜湛静静听完这含沙射影的话,斜目看了赵太保身侧的蔡延一眼,见蔡延半阖眼睑,一张脸古井无波,不禁秀目轻转,思虑起来。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径直道了句:“放了裴妍罢。”
赵太保一愣:“可皇上,裴妍谋害皇亲、罪无可赦——”
“当真么?”姜湛看向赵太保道,“朕怎么听闻瑞王的妾室已供出了实情?此案难道不是妾室因妒想毒害裴妍,却误杀了瑞王么?那裴妍谋害之罪何来?”
他微微坐直身子,审视在场阁部道:“既是在内朝,朕便实话说了罢。朕知道内阁想借裴妍一案管住裴钧的手脚,可裴妍再关下去,无非是个‘死’字。死了她,非但管不住裴钧,还更激怒了裴钧,叫朝班不和、阁臣有隙,这难道不是得不偿失?况此事关乎国境军需,不放粮,边防粮草缺失,兵将易起动乱,这也不是内阁愿见的罢?”
说着,他和末座的张岭交换了一下目光,看向蔡延道:“朕知道,蔡太师爱子新丧,皆因裴钧捅出刺客一事,忧思之情定然难解,想借裴钧亲姐一泄愤慨在所难免,可此事中,关乎晋王生死的疑窦虽存,可当先犯事的确然是令郎,令郎想杀的也确是朕的皇叔,朕以为,此事太师得认。”
蔡延闻言,面色一黯,缓缓从座中起身,颤巍巍一拜:“皇上说的是,老臣惭愧。”
姜湛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太师高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朕是体恤的,便免去你蔡氏一族与晋王受刺一案的牵连。可国法还是国法,太师虽则是一国之师,手握重权,亦不可滥施法度,殃及无辜。朕望蔡太师以此为戒,下不为例。”
“老臣遵旨,谢皇上隆恩。”蔡延扶着桌角下跪叩首,见姜湛抬手免礼,才又缓缓入座。
退了内朝,姜湛让胡黎追上了还没出宫的张岭,在御花园单独召见了他。
其时园中海棠方谢,在青砖上落了满地,姜湛踱着慢慢的步子,一遍又一遍地原地踱着,直至周身的香气渐渐馥郁,咳了起来,才发觉四周的落花都被他踩成了一地碎泥。
张岭向他请了安,听他赐座问道:“依你看,朕做的对么?”
他不坐,张岭也不敢坐,只站着道:“皇上做的对。”
“哦?”姜湛看向他,“朕要放了裴钧的姐姐,还以为张大人会有微词。”
张岭道:“既已审理清明,裴妍无罪,当然是要释放的。裴子羽气焰日足,蔡太师行事有过,此时确然需要制衡。”
“只是如此制衡,怕也不长久。”姜湛秀眉下的眼神不乏阴狠之色,“晋王此番假死,造了这么大的声势,听说现在宫外都在传,说晋王是当年皇爷爷临终见的最后一人,有什么传位诏书。他们说晋王才是正统,是天命所归……张大人,你怎么看?”
张岭忙道:“绝无此事,那只是坊间传言罢了。不过裴子羽和晋王如此行事,确然如薛太傅所说,是虎狼之心昭显,皇上实在该有所防备。”
“防备?”姜湛暗暗咬牙,“朕现在就想杀了晋王。”
张岭道:“皇上冷静,万万不可。晋王的封地广袤,以壑州为心雄踞北关,北抗仑图,东抵沙燕,而晋王的亲卫军,镇北十六旗铁骑和镇南大营的二十八卫所,自永顺朝起,就巡边固疆,操练不缀,一直是我朝所有兵力中的至强者。虽其军饷、兵册言说只有七八万人,年年相差无几,但壑州一带虽则寒凉,却并非没有良田牛马。未知其实地情状,其兵力数量实在难以估算。杀晋王易,平壑州难,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
“那要朕怎么办?”姜湛在院中石凳坐下,说话的声音有些微颤,“传说他有三十万大军,日日在边境枕戈担待,如今不臣之心如此昭然,要朕如何安寝?何况有了裴钧帮他出谋划策,他更是如虎添翼!他若有朝一□□宫把朕给——”
“皇上,”张岭适时打断了他,思索片刻道,“眼下局面还尚可应对,皇上不必如此惊惶。”
姜湛拉他近前一步,压低声问:“如何应对?”
张岭道:“须知晋王十六七岁便从军出征,多次往来驻守壑州。壑州之所以坚不可破,皆因永顺一朝巩固边防和晋王长达十载的韬晦经营,使得军政一统、内外一体。皇上若想破除此局,可先从替换壑州大小官员开始,渐渐孤立晋王兵权,如此才可分化内外,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那要多久才可解朕燃眉之急!”姜湛皱起眉头,神色很是不耐,目光中的阴郁愈浓,“那裴子羽呢?”
这个名字让张岭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过去后,他贯来古井无波的面皮上似乎有了丝波澜:“晋王有兵权,是皇亲,纵有不臣之心,皇上亦需忌惮,可裴子羽是臣,皇上是君,君不应就臣,臣不可慑君。若裴子羽真有忤逆造反之谋,皇上应当早做了断,切莫姑息。”
“你是说……杀了他?”
姜湛的牙关间溢出这三个字,让他自己都惊出身冷汗:“可朝中不少官员都是他这些年不断保举安置的,如今更有闫玉亮替他操持人事调令,闫玉亮又是从前那高相廷的学生,承了他师父的人脉,精于活络关系,他裴党的人便近在前朝,远在地方,上至中央,下通州府,连朕都不全知道这些人是谁……正是他们上下一心,才能占住文臣的缺位,拖住蔡氏的爪牙。要是杀了裴钧,蔡氏死灰复燃,必会倾轧票权、欺上瞒下,再次独揽朝纲……张大人,你是忘了当年废太子后的满朝昏晦了么?”
张岭灰败的眉梢一抖,喑哑道:“臣,不敢忘。”
“是啊,怎么敢忘呢……张大人到底曾是皇兄的师父。”姜湛紧锁眉宇,头疼地闭上了眼,一旦想到这十来年的噩梦,他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朕亲眼见皇兄被刀剑架着,亲眼见他郁结宫中,自焚而死。张大人也被蔡延贬去了延平县衙,足足三年有余……那时朕在宫中过的是何等卑贱的日子,连一介宫女太监,都能把朕踩在脚下。若非高相廷将你调回到青云监,若非……裴子羽入宫侍读,朕绝不可能从蔡延的蛇鳞下爬出来。可如今,到底是蛇鳞尚在,冢虎出山,张大人,你说朕这一局……如何破?”
这几句话里的“曾经”让张岭有些许失神,听到这一问,他才敛息抱拳:“是臣无用,叫皇上受苦了。也是臣当年没有教好裴子羽,否则……今日不会是这个局面。请皇上容臣思索,臣定竭心尽力为皇上破此危局。”
姜湛留意到了他右手小指上碧玉的戒指,垂了垂眼:“张大人这些年,倒是一直戴着这枚玉戒……如今朝政危难之秋,朕还能倚靠张大人,就像当年祖皇帝爷倚靠张津张大人一般,已是万幸了,张大人切勿自责。”
张岭闻言,连忙跪地拜服:“博陵张氏感沐天恩,惟以死报,为皇上分忧,绝不敢居功。”
看他这般谦恭之状,姜湛眸中泛起苦冷的讽刺,半晌只道:“好了,朕知道。张大人辛苦了,便先回去罢。”说着,就让胡黎将张岭送走了。
眼看张岭离开,姜湛还在回想那一句“徐徐图之”,眼中的不甘和怨愤不断纠缠,脑中更是停不下来地想着:裴钧和晋王,晋王和裴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