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育芩一路走走停停,手中摇着一柄纸扇,就像寻常游山玩水的年轻书生,自京郊的山上沿着山路下来,穿过鸡犬相闻的田庄,走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路过车水马龙的高门,最后钻进一处僻静的巷子,沿着碎砖残瓦铺就的小道,最终在一处两扇朱漆斑驳大门紧闭着的宅子前驻足。黄育芩身上的闲适淡然仿佛一路随风而去,此刻如同最寻常的旅人,他终于露出了近乡情怯的表情。
这座宅子远避闹市,清静正是当初黄育芩看中的优点,他在此居住了一些时日,后来这宅子的命运如同他一般颠沛流离。现在再次登门,他也只能算是这座宅子的客人了。
黄育芩自嘲地笑笑,当初自己亦是心甘情愿将它拱手让出的,几经易主,现在睹物思情却为时晚矣。“哒哒”,浑厚的叩门声在寂寞的巷子中荡悠悠地转了几圈,终于等来了院内来应门的仆人粗哑低沉的声音:“来了。”
蚌壳也似常年紧闭的老门“吱呀呀”地移出一条缝,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粗壮仆妇探出半个头:“公子您找谁啊?”
黄育芩连忙道:“在下黄育芩,烦请通报一下主人身边的罗妈妈,就说是乡下的侄子过来寻她了。”
中年仆妇谨慎细致,眯着眼睛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黄育芩,只见黄育芩虽然是寻常装束,但是整齐干净,更兼这位后生面容平和儒雅,态度不卑不亢,当下便生出几分好感,声音软和了几分:“黄公子稍等片刻,若是累了,请往那边的条凳歇歇脚,我这便找人去寻罗妈妈过来。”
说罢,仍旧是关上大门。
旁人深知宅子主人素来深居简出,珍重芳姿,便轻易不会上门叨扰,因而宅子内外格外清幽寂寥。黄育芩只瞥了一眼门边上的条凳便径直走开,向前数十步,停在了一棵长得极为繁茂的榆树下面。榆树一圈围了矮小的篱笆,防止孩童攀爬嬉戏,可是篱笆这么一圈,榆树便只好终日与虫鸟作伴了。
这棵榆树是他早年亲手种植,昔日清癯小苗,如今绿伞如盖,黄育芩抚摸着它的粗粝的树皮,犹如在触摸旧日的时光,他熟悉的这些草木砖瓦,却无一不在提醒他物是人非。忆起往事,他不由得心中大恸,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了。
若是宅子中的仆妇和丫头勤快,现在罗妈妈应该得到自己到来的消息了吧?罗妈妈现在如果跟着伺候主人,想必此刻是在家中花房了,从花房出来,必要经过一段抄手游廊,再经由莲花桥走向后院与前院相接的鹅卵石路。
黄育芩对宅子构造了然于胸,如果按寻常仆妇的脚程,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古旧的朱门再次发出“吱呀”的声响,门缝中挤出来一位白胖的老妈妈,她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黄育芩的身上,毕恭毕敬地迈着脚步走至他的身前,缓声问道:“黄公子?”
罗妈妈来得比他想象中的早一些,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裙,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攒了发髻,衰老的面容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线,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即便已经是干瘪佝偻的老妈妈,也撑起了经年掌家的威仪。
黄育芩露出敬重的神色,笑道:“不错,在下正是黄育芩。”
“夫人说公子就在这两日到,特命我等候公子。”
罗妈妈一面说着,一面迅速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塞到黄育芩的手中,说道:“夫人说了,现在她不便接见外客,全族上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亦是忧心遭人闲话,特让我将它转交给你。”
黄育芩将信拢在袖中,惊疑交加,印象中的那位坚定执着的女子何时过得这般小心翼翼。
“她还好吗?”黄育芩迟疑再三,终是开了口,此举已经越界,然而他与胡四娘相交甚久,就算谈不上挚友,也是旧友。
“人人都说想开便是,夫人却不信,现下不求想开,只求想通罢了。”罗妈妈说得含糊,她跟着夫人从老宅中出来,是夫人的心腹,从往日的花团锦簇,到如今的雨打梨花深闭门,夫人处之若素,并不以为苦,只是相较于往日,如今更为沉稳睿智。眼前这位公子,据说是夫人年少时的旧识,恐怕当真认为夫人遭逢变故沉湎旧日,不能自拔。
听到罗妈妈这般说,黄育芩反而愈发疑惑,何为想开,有何为想通。
黄育芩扪心自问自始自终看不懂胡四娘,若说女子心思海底针,那么胡四娘便是海上雾,针犹有可能被捞起,雾却聚散不定。不过既然罗妈妈说胡四娘一切安好,自己也不便追根究底。笑笑,便要告辞转身离去。
罗妈妈拉住了他:“黄公子落脚的地方可找到了?若是暂时还未找到下榻之处,老身在京郊有一处小院空着,正好可以借给公子住上些时日。”
黄育芩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罗妈妈的好意。
忙到深夜子丑相交时分,孙令灵这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揭开灯罩,鼓起腮帮准备吹熄烛火,结束这般平平无奇的一日,刚提起气,却忍不住长叹起来。吹到一半的烛火因气流而晃动着,如有生命似的倒伏后又顽立起来。
孙令灵盯着烛火又发了一会呆,想着日子若是再这样下去,这一生便要草草过去了。昨夜黄育芩的突然造访,仿佛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去,自己就是那面由线牵引住的风筝。
尽管孙有义曾经说过不会勉强孙令灵接过他的衣钵,但是自始自终,他一直是只将孙令灵带在身边的。就连孙令灵昔日同窗都不愿意与他往来,他们都坚信孙令灵将来只会日日守在钦天监了此一生,那真是没有出息得紧,往后也谈不上互相提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