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浮生哼道:“懂!我们守便是了!”
“守一辈子吗?甚至,要不了一辈子,你便会死在漫长的无边际的苦守之中。阵里太黑了,太孤寂了,也太痛苦了。就算,你真的能够忍受一切,但当你死去的那一天,又该如何呢?让他们,继续以生命来填补吗?”
小弟子们闻此,都有些惧怕之色,可是,权衡一番后,仍是用那稚嫩清脆的声音齐声答道:“我等愿一生留守天门宗,守护阵眼,庇佑苍生。”
李刻青却是笑道:“可是,就算你们愿意,你们的法力也不够。同样,大师兄,你们的法力不够。此时能与混沌为战的人,唯有我,”他温柔的注视着段匆:“我以血为祭,强行驱动妖丹、爆发法力,短时间以天下为范围设下七杀阵,这样的法力,已远远超过那瓣妖丹所能承受。”
“你的七瓣妖丹在我身上,我还给你、我还给你……”段匆跌跌撞撞的冲至他的面前,泪水滚落下来。
漫天遍野,飞花如雨。公冶侯和混沌都已被缠身其中,拼死抵御,可是,这些花瓣却温柔落在段匆的发梢。
“当年,你在角斗场上救了我,我本来就欠着你的命。更何况,那些妖丹早已化为血肉,就算你想还,也还不了了。”李刻青温柔的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迹,笑道:“我此时法力强盛至极,超过妖丹所能承载,妖丹已生出道道裂隙,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再活下来的。”
“但,这也未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段匆泪如雨下,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她只能说的出这一个字,她心中那样惶恐,她好像已经知道,结局已不可更改。
“趁着此时,我法力鼎盛,将我做成傀儡,凝固为不灭不死的永恒。”
“不要难过,我会永远守着你们。”
“不……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段匆已经不是在问李刻青,也不是在问自己,她好像在问头顶浩浩青天。为什么一切的一切,最终的最终,都是永无止境的失去?为什么?
“不必了。”周浮生与苏有容、宁芙二人对视一眼,强硬说道:“我们法力虽不敌混沌,但许多个我们加在一起,却也足够抵御一时。我们寿命虽终有尽时,可是,他们,乃我天门宗弟子,他们终会长大,终会如今日的我们一般,担起本该属于他们的责任。”
而人生于世间,不就是要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吗?周浮生道:“我们会守住它的,至于你,带我师妹回蓬莱岛,让她无忧度过这一生,她一辈子,已经做的够多了。”
李刻青嘴角缓缓的流下血迹来,脸上苍白,无奈的挑挑眉道:“大师兄,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妖丹已碎,命不久矣,”宁芙打断道:“那么,就让她无忧度过一时片刻!你死在哪里都行,但不能在今日死在这里!”
怨气徒增,是混沌终于来到了这里!
周浮生凝起法力攻向混沌,可是,混沌的怨气轻而易举便包裹了他,而后,混沌的头颅徒然拉长——是它张开了口,它要,吞噬人头。
“段匆,他们根本不是混沌的对手,不要再犹豫了。”猫妖的声音这样说。
段匆闭上眼,她这一生,杀过很多人,都没有过犹豫。
妖帝,宣离,隐雀,周老婆子,何得贵,卖伞男人,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姓名、记不得面貌的,挡了她的路的,人,还有妖。
可是,那时是因为不懂得爱,而此时,却是为了不得不背负的爱。
她听到自己说:“可是,这是你的最后一条命了。”
猫妖有九条命,前八条,都已给了她。这一次,他死了,就再也不会复活了。
李刻青却笑了,他的发带随着青丝上下翩飞,恍惚间,段匆想起了最初见到他人形时的模样。那时,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坐在白雪中的枝桠上,微微歪了头,傲然的盯着她瞧。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他一直都是那番无所忧虑的模样。
“天师。”
段匆一时恍惚,好多年,都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天师,”她听到李刻青说,声音温柔而缱绻,“其实,我这一生,都在追随着你的脚步。”
“不要悲伤,不要哭。我并不后悔,今时今日,我所作所为,也许已不单单是为了这天下人与妖,甚至也不只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追随着你的脚步,直到,我成为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灵光闪起,傀儡之术显现。
李刻青眸中浮现欣慰之色,伸出手,轻轻擦去段匆脸上如雨般落下的泪水。
有这样一件事,做它,不为权利富贵,不为名垂青史,不求赞誉,也不怕诋毁。
做它,只是因为觉得不做,便愧对了自己的心。
一阵清风划过段匆的脸颊,仿佛在诉说着最后的告别。她睁开眼,只见李刻青瞳孔中已没有任何情感。段匆听到小草精在止不住的抽噎,她看着他,她的傀儡。
“我要你,守住阵眼,守住混沌,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重见天日。”
傀儡颔首:“领命。”
他没有情感的转身,衣袖划过段匆的掌心,没有半分眷恋。
公冶侯癫狂的大叫起来:“疯子!你们一群疯子!!!”
失去傀儡,身陷七杀,他已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了。段匆步步朝他逼近,他不断后退,时而疯狂大叫,时而流泪恳求,最后,他竟说起多年前的往事:“阿乐,还记不记得,娑罗村中,你、我、楚欢三人初遇,楚欢说作乱的是人,我说是鬼,而最终你发现了妖。”
“但其实,有人,有鬼,也有妖。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那个人,她怀了孩子,但是不敢告诉其他人,对了,还有一个恶霸,一直欺负那个女人,我们杀了他、我们杀了他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杀了恶人,真好!”
“还有鬼,真的有鬼的,就是那些孩子父母的魂魄,是吗?我制作的骨风铃被那些魂魄敲响,那些孩子就哭啊哭,一直哭……”
“是啊,”段匆轻声说,“其实一开始,就是一只娑罗老树妖。”
“我拔掉它时,它说,它诅咒我。我爱的,会离我而去。我所要守护的,会化为飞灰。我信任的,背叛我。我依赖的,抛弃我。它说,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将痛失所爱,不得善终。公冶侯,你说,它说的对吗?”
公冶侯眼中闪过狠色:“我杀了你——”他已经知道她不会再放过他了——
他忽然定住了,怔怔的望着穿入他身体的如飞刀的漫天花瓣。
段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混杂着滚滚的泪珠,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公冶侯,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在七杀阵中。”
公冶侯的嘴角流出鲜血,他默了片刻,忽地,同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钟乐啊钟乐,原来你还是没有赢,为了七杀阵成,你亲手将爱你之人做成了傀儡,哈哈哈哈哈哈哈,娑罗树妖果真说的没错,你这辈子,都将痛失所爱,不得善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简直如一个疯子一般。可是,段匆却并不气恼,嘲笑的轻声说:“那你呢?你口口声声,说你爱这人世,可是此时此地,你得到爱了吗?有人爱你吗?”
公冶侯一怔,缓缓转头,望向身旁的楚欢。
他朝她伸出手:“我好疼。”
楚欢面无表情。
“我,好疼。”公冶侯说。
“……”没有任何回应。
公冶侯微笑起来,掌心灵力闪现。
“我,好疼。”
“疼?哪里疼?”这次楚欢蓦地鲜活起来,一脸焦急的打量着公冶侯,“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哎,到底哪儿,我看看啊……”
公冶侯满意的微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他的神情却慢慢的空洞起来。
白帝城第三场屠杀当日,漫天都飞舞着灵力汇聚的流箭,可是,那时,却有一个娇小的影子张开手臂,无畏的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那是他的阵法,“致命”不过是他的伪装。可是,她不知道,她以为他会受伤。
他本来有机会帮她止血,帮她包扎,帮她疗愈伤口,让她活下来。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抱着她,看着殷红的鲜血一丝一丝流逝。
那时,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白帝城纷纷攘攘,而他很安静的坐着,很耐心的等待着,后来,血流滴滴答答的声音开始变缓,直至消失,他低下头,本以为楚欢已经死去,可是,却直勾勾的对上那双清澈的双眸。
他的瞳孔猛地缩小,嘴唇颤抖。而怀中的楚欢,脸色苍白,神色中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他听到她说:“原来……是你。”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回答。
楚欢的血已经接近流干,回光返照,她用最后一口气说:“求你了,不要、不要……要……爱他们。”
你不会死的。你会成为永恒,永恒的留在我身边。
我们想要做的,是一样的。爱他们,我与你一样的爱他们。
千年孤寂的岁月,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们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收集怨气,制作傀儡,他们吃饭、饮茶、听说书、逛市集,他精心操纵她,给她穿美丽的鲛锦,让她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一直觉得,她没有离开过他。
可是,终究不是从前。她看到他多吃了饭,再也不会有那种自发的欣慰和开心。
“你说,我的爱,难道真的错了吗?”
他伸出手,想触摸楚欢的脸颊。可是,指尖定格在了空中。
大家将段匆的那把黑剑传递了过来。许是知道他二人仇怨,无人插手,唯有段匆一人立于他面前,泪珠滚滚间手起剑落——
他的自以为是的爱,害了重明,害了天门宗,害了她师父,害了猫妖——他的以恨为名的爱——
楚欢脸上溅落一串血珠,可是,她仍旧关怀的询问着:“你哪儿疼啊?是不是这里,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好自己啊……”
“铛”的一声,手中参商落地,段匆好似失去所有力气一般,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温柔的杏花瓣缓缓飘落在她身上,一阵温暖的光芒洒落下来,她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
七杀阵在缓缓的沉入地底。
明媚阳光中,段匆伸出手,想要努力的去抓住什么。
师父,楚欢,还有……小白。
可是,他们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七杀阵彻底沉入地底,混沌被永久的封印于天门宗之下。
旭日初升,天下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