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晓之见她转过来,上前接过花篮,和她一起往回走。
路上一瘸一拐的,她问乐晓之怎么了。
乐晓之说刚进门,在石子路上崴了脚。
王蕙兰心惊,去看她的脚,脚腕是有些肿,也不知道她在后院站了多久,还一声不吭。
乐晓之没当回事的样子,让王蕙兰另眼相看,等章扬带着乐晓之走了,她立马唤人过来,修平了石子路。
眼见花篮快满了,王蕙兰才开口:“金泽的脸,怎么样了?”
乐晓之回:“好多了。”
王蕙兰冷笑一声:“顶着那张脸,卖惨给谁看。”
乐晓之摸了摸篮里的玫瑰,半叹息半无奈地唤她:“奶奶。”
王蕙兰拧眉:“怎么了?”
乐晓之上前一步,“奶奶,您要骂就骂我吧,像从前那样。”
王蕙兰回头,瞪着乐晓之,听她旧事重提,无名火窜上来:“你们一个两个,只管瞒着我,还不许我骂了?”
乐晓之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次,王蕙兰没递给乐晓之,把手里玫瑰扔到桌上,心思一转,问:“章扬临终前,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乐晓之走到另一头,捡起桌上玫瑰,放花篮里:“奶奶,你别欺负金泽了。”
王惠兰听到这话,两眉立时竖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花艺剪,指着园里玫瑰质问:“这事儿还怪我了?”
这是王蕙兰动怒的前兆,乐晓之静静立在一旁。
“大学一毕业,你就领回来个乐理,说乐理追了你四年,你要和乐理结婚。我找人打听过乐理,家世相当,长相周正,又爱你爱得要死要活,还跪在我面前,说今生非你不娶,我才允了这门婚事,我做错了吗?”
“至于金泽,我也是听乐理提过一嘴,说他们大学是一个宿舍,本来混得风生水起,住处忽然起了火灾,脸毁了,不好再找工作,毕竟同学一场,乐理念着旧情,才让他在乐章别苑当个门卫,这又怎么了呢?”
“至于你和金泽的事,你从未与我说过半句,你走了,我才从金泽口中知道零星。你们两个,一个窝囊,一个懦弱,才会走到今天,怎么却好像我这个妈,棒打鸳鸯呢?”
王蕙兰说着说着,手上忽然卸了力,剪子掉到地上。
她的手抖着,十个红指甲,像十个血痂,不能碰,一碰就是血窟窿。
乐晓之上前,拥着王蕙兰,慢慢拍她的背:“奶奶,妈妈没怪你,你也不要怪你自己,只是生者过得太苦,就不要互相伤害了。”
王蕙兰靠在乐晓之肩头,她向来活得明白,平生雷厉风行,从不回头看,可每每想起章扬,她又茫然了,明明得她悉心栽培,怎么就长不出刺呢?
王蕙兰喃喃:“要是……要是……”
她在假设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假设本来就没有意义。
王蕙兰又说:“乐理那个混帐……”
她搜肠刮肚的,想继续骂,却发现,不知道还能骂什么。
王蕙兰惯用言语刺人,但你要让她和村口老大妈一样,叉起腰骂些问候祖宗的话,她还真骂不出来。
乐晓之搂紧她,此刻的王蕙兰,宛如脱了刺的玫瑰,纤弱,单薄,不堪一击。
乐晓之接上她的话:“奶奶,你别怪金泽了,就顺他一次意吧?”
王蕙兰抬头,眼里没有泪,泪早就流干了,一张口,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过于缅怀亡者,如何开始新生活?”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有些人靠回味幸福活下去,有些人靠咀嚼痛苦活下去。”
王蕙兰闻言,肩膀轻颤,挂于一臂的披肩随之抖动,乐晓之的手便触到了披肩上的刺绣。
飞针走线,勾出细密的缠枝纹,它们裹紧王蕙兰,生怕人跑了似的,把她钉在旧迹里,只能远观,让人心生忌惮。
王蕙兰又何尝不明白呢。
幸福稍纵即逝,如海边的沙堡,再有良工匠心,一场风暴过来,连痕迹都不剩。
而痛苦、恨意、内疚、自责,这些却如坚硬的矿石,经过时间浇注,铸成钢筋铁骨,不死不休。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关上窗的茶室,是听不见的。
偏偏今天,茶室开着窗。
热茶已凉,章阅取下老花镜,揉揉眼角,也陷入回忆。
当年,乐理信誓旦旦地下跪保证,章阅也在现场。
他并不认同用下跪加发毒誓来表忠心的方式,一个不把自己尊严当回事儿的人,自然也不会把别人的尊严当回事儿,后来的乐理,也确实如此。
眼前的金泽,也因他几句话,就跪在他面前。
可他一句话不说,头像门环一样垂着,那门甚至都不用敲,里面早被洗劫一空,破败不堪地大张着。
章阅移开目光,从前的金泽该有一份傲气,除了家境,他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知道与章扬云泥之别,第一时间自行断了念头,亦不去纠缠章扬。
章扬一走,顺带抽走了眼前人的筋骨,徒留自卑,并日复一日地惩罚自己,惨烈到,章阅都看不下去了。
章扬的婚姻,再怪罪谁,都和金泽没关系。
章阅扶着他一只胳膊:“孩子,起来吧,惠兰的话,你别放心上。”
金泽低着头,苦笑一声,“还请伯父收回您先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