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在后来的回忆中,那一个星期漫长简直得不可思议,足以被称之为“那些日子”。
有人说,电影发明后,人的生命和从前比被延长了三倍。而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放映中的影片,在许袂和周曼侬的影片里,那些日子是要用长镜头和黑白默片来表现的。
他们穿梭在那些幽长、狭窄的小巷里,一律的白墙黛瓦、矮窗高据中。此起彼伏的马头墙,历尽沧桑的木门木窗,流水迢迢,运河脉脉,构成了一幅幅工笔细腻的江南水乡图。
“你不觉得你长大的地方很漂亮吗?”周曼侬难免有此感慨。
许袂说:“我上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参观历史博物馆的活动,如果是你,会对这样的活动感到新奇万分吗?”
周曼侬耸耸肩,“博物馆嘛,想去随时可以去,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
“但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当时我站在玻璃前,看着里面展出的南朝时代的鸡首壶……以前只在历史书上见过,你能想象当时带给我的冲击感吗?你到了高中才知道,世上有一些孩子是那样学历史的,他们从小就能目睹印在教科书插图上的出土文物,对于世界的体验是比你更多维度的。”
周曼侬过了一会才道:“可是,也没有什么用嘛,我的历史还是学得不好。”
“当你生活在其中,不会感受到其优越的。每年都有一波又一波的旅客来琅里,每年都有像你这样的艺术生来琅里写生,但琅里本地人都想离开,因为古镇再漂亮也是乡镇,乡镇就意味着相对城市资源较为匮乏。如果你只是个游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可真正生活在这里,是另外一回事。”
他转过身,比了比周曼侬,用一种只是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你是小镇的游客,我是城市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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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下暴雨,许袂和周曼侬都没有冒死出门。
周曼侬在阁楼里睡午觉到下午三点多,醒来后感觉很渴。她下楼给自己倒了水,许袂的奶奶平时没事就在旧沙发上看电视节目,今天却没看见。
许袂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周曼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老人坐在正对院子的屋廊下的一把竹椅上。外面雨仍下得很大,是那种很燥的夏日的雨,白辣辣的雨点裹着风斜着扫进来,老太太似乎是睡着了,窝在竹椅里一动也不动。
周曼侬看得有点担心,走过去轻拍着老人的肩膀,“奶奶,回屋里睡吧。”
老年人觉浅,一拍就被拍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周曼侬,十分迷惑的样子。
“姑娘,你是谁啊?”
周曼侬一怔,她有种不太好的微妙的预感,口齿清晰语速放慢地回答道:“奶奶,我是许袂的同学,我来琅里写生,借住在你们家里,记得吗?”
奶奶迟钝了一会,似乎才找回神来,喃喃自语:“哦,对了,你是我们袂袂的同学。”
她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回屋里,在沙发上坐下。
周曼侬留意到竹椅上有一个大大的本子,奶奶刚才应该就是看这个看得睡着了,她拿起来,跟着走回屋里。
“奶奶,你忘了拿这个了。”
“哦!”
周曼侬也在沙发上坐下,把本子交还给她,“这个,是相簿吗?”
奶奶点点头,扭头问她:“你要看看我们许袂小时候的样子吗?”
周曼侬当然不会说不想。
奶奶很高兴似的,像分享宝贝一样拉着她来看。
许袂小时候的照片不多,统共不过那么七八张,一张满月照,一张婴儿时期,还有几张童年照。
他小时候的样子——要周曼侬说也没多可爱,一个普普通通的清秀小男孩罢了,而且居然是从幼崽时期就连拍照都不会笑了,她还以为这个人至少是中二期后才变成面瘫。
那张满月照倒是可爱,白生生的糯米团子一样,裹在襁褓中安睡,闭着的眼是两道长长弯弯的弧度。
周曼侬的视线聚焦在另外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这一张出现了两个人,婴儿时期的许袂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牛仔衣的男人。
她也不需要多问一句,这肯定就是许袂的亲生父母。
这是一对很俊美般配的男女,女人清秀婉约,格外白皙,像是想象中江南水乡会养出的水秀女子,许袂肤白这一点应是随了她。男人更帅气,是和许袂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帅气。
周曼侬翻过一页,有许袂亲生父亲的单人照片,一个非常神采飞扬的男人,靠在一辆拉风的摩托车前,仿佛老港片里的英俊浪子,有种最能蛊惑女人的不羁气质。
周曼侬的漂亮,和父母是没什么关系的,她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好看的人,她纯属是中了基因彩票。
有一段时间,周曼侬倒很希望自己是捡来的,但仔细对比过她与周玲的长相,发现母女俩毕竟还是像的,眉眼尤其像,只是乍一看看不出来。
相貌这种事,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她的五官也有遗传自父母的部分,却是精致了无数倍的版本,且在这张脸上融合得刚刚好,因此是美女。许袂是由一对本来就很俊俏的男女生下来,结合了双方的特点,他柔和的面部轮廓似是随了母亲,整个人样貌偏俊秀,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一般,好在英气的眉冷峻的眼酷肖生父,不显得过于阴柔。
外边打了一个响雷,周曼侬沉默着,又翻回来,目光定格在怀抱婴儿的女人身上,绝对是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容貌秀丽,气质温婉,神态中含着一股柔情。
她想起自己的妈,生病前看着也比实际年龄老十岁,集怨妇、泼妇、黄脸婆等糟糕形容词于一身,临终前不断抱怨着自己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