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侬在医院走廊签过放弃治疗同意书,转身回到病房,刚好看见这样一幕。
周玲从前的一把头发几乎掉光,躺在床上输营养液输得全身水肿。她瘦得骇人,几天来反复地失去意识,这会有些回光返照,竟然有力气颤巍巍地抬起手,拔自己的氧气管。
周曼侬就这么靠在门口看着,表情没一丝波动,过一会上前,将氧气管重新插了回去。
有这一天其实是早晚的事。周玲患上的是三阴型乳腺癌,从确诊到现在积极治疗了三年。半年前复查,癌细胞转移到肝和肺,就差不多是在等死了。
垂死的女人瞳孔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几分钟后,又一次极艰难地伸手去拔氧气管。
这一次,周曼侬没有阻止她。
独自站在太平间门口,阴凉的冷气从缝隙透出来,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曼侬把很耐摔的诺基亚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掂着,不小心摔在地上,长而寂静的走廊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她被这动静惊醒了,捡起来犹豫一下,还是没打电话,而是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妈死了。】
过了几分钟,手机振动一下,收到一条新消息。
【我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房间床头柜里有八千块钱,过两天没人的时候你过来拿。】
【天气热了,早点把事办了,别让你妈久等。】
一个在外地出差的人,还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没人吗?周曼侬满是嘲讽地想。
你是不敢见她最后一面吧。
周曼侬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拆开一看,只剩下孤零零的最后一支。
她是初三那年开始学抽烟,动机主要是为了气周玲,其实不怎么喜欢,也没什么瘾。但人焦虑到极点的时候,没有别的发泄途径,于是一抽起来就很凶,这包烟还是昨天上午买的。
周曼侬点燃那最后一根烟,凶猛地吸了两口,愈发感觉呼吸不畅,没抽完便丢到地上用脚碾灭,心头满是窒闷和无处发泄的愤懑。
遗体放在太平间,周曼侬收拾了一下东西离开医院。
快到家的时候,经过一家小超市。蓦然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家店买过东西,拆了一张红色大钞。当时情急,接过找零并没细看,后来才发现找来的那五十块是假的。
后来去找老板理论,老板眼皮一掀,“你拿什么证明这是我找给你的?我都不记得你来买过东西,小姑娘家家不学好净会讹人。”
她当然证明不了,何况那老板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彪形大汉,满脸横肉面露凶光,手臂上方还有狰狞的刺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曼侬当时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任那口气堵在胸口,直到被更焦头烂额的状况替代。
现在想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尤其今天。
周曼侬回到家把东西先放下,又拿了一个袋子出门。
那家小超市开在一片旧民宅区附近,周围弄堂狭窄曲折纵横交错。这个点偶尔才有行人路过,门口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明明灭灭闪烁不定,令这个晚上格外幽暗凄清。
店里为了省电,也只开着一两盏昏暗的白炽灯。
周曼侬从店尾进去,被一堆货箱挡着,老板坐在前面玩电脑游戏,压根没注意到她。
周曼侬轻手轻脚走到最后一排货架前,开始往袋子里装东西。
正好这时候,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走了进来,站在前台和老板买东西。
“货架上的烟帮我拿一包。”
“要哪个牌子的?”
“呃,随便。”
老板转过身,挑了一包卖得少的冷门烟给他。
周曼侬暗暗庆幸着,趁老板视线被遮挡的工夫,拿着袋子准备从后方遁走。
就在她一只脚刚迈出店门的时候。
“欸你干嘛呢?偷东西是吧!”
周曼侬心跳骤快,脑中只剩下一个字。
——跑
“喂!站住!”
周曼侬跑得两耳嗡嗡的,心跳如擂鼓,仅凭着一股顽强发足狂奔,她其实有低血糖的毛病,今天甚至没有吃晚饭,纯靠肾上腺素激发潜能。
“来人啊——抓小偷啊!”
但潜能说到底也是有限的,很快,周曼侬就觉得头脑眩晕脚步酸软,眼前无路也无可回头。
尤其当她发现后面在追的不止老板一个,心头简直升腾起了一缕绝望。MD,这年头竟然还真有人见义勇为。
沉重的男性脚步声就抵在身后,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但并没有钳制她,反而是牢牢握紧了牵着她往前跑,还帮她把速度提升了许多。
周曼侬几乎是被这个人拖着跑,霎时间她反应不出这是否更危险,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两人最后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好哇!你们一伙的是吧——”
老板愤怒的吼声被甩在脑后。
他们一直跑到有光的地方。
终于彻底把老板甩掉后,周曼侬脚下一软,那男生还拉着踉跄的她往前走,她无知觉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蓦地反应过来,用力甩开他的手。
“剧烈运动后不宜立即停下,要慢慢走,给心脏缓冲的时间,否则可能导致重力休克。”
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