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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生观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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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真道:“你消耗的多,还是我来吧。”

步云邪摇了摇头,不看着他不放心,道:“我不困。”

李玉真知道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段星河受了伤,他肯定担心。李玉真站起来道:“那我等会儿再来替你。”

桌子上有个竹编的果篮,墨墨已经钻了进去,跟几个苹果和橘子睡在了一起,长鼻子耷拉在篮子外面,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折腾了这么久,它也累坏了。

步云邪低头看着段星河,方才煞气爆发出来,将他的皮肤撕出了许多细小的血口。步云邪给他敷了金疮药,拿绷带把他身上的剑伤处理好了。段星河睡得极沉,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眉头却一直皱着。

他胸口的印记狰狞可怖,虺神自称这是它赐予被选中之人的祝福,实际上却与诅咒没什么区别。这个印记带给段星河强大的力量的同时,又在折磨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那股力量就会把他撕碎。

步云邪十分担忧,这事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把这个印记去掉才行。

屋里静悄悄的,步云邪守了他一阵子,眼皮直打架,便在靠窗的一张小榻上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段星河醒了过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下意识就去抓身边的剑,却摸了个空。

他的佩剑放在桌上,灰色的帐子垂在床边,这里是长生观,自己已经平安回来了。他暗中运气,感觉那股强烈的煞气已经平息了,身体上有些撕裂的伤口,大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他微微一动,身上还是有些疼痛。步云邪躺在对面的榻上,睡得很沉。昨天夜里若不是他使金光咒拖延了一阵子,自己肯定会伤的更重。段星河悄然起身,拿了个毛毯过去,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在逍遥观里,其他师弟妹的年龄都跟他差着一截,只有步云邪和他差不多大。两个人小时候一起读书玩耍,如今长大了也互相依靠。前路茫茫,他们不知道还要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待多久,但只要有步云邪在,他的心里就踏实。

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长长的叶子垂下来,一朵白色的小花落在了步云邪的领子上。段星河轻轻地把花拿下来,步云邪若有所感,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你醒了,”步云邪坐了起来,“身上还疼么?”

段星河的神色平静,道:“我没事了,其他人呢?”

步云邪道:“都去休息了。别惦记别人了,你先把伤养好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轻轻地响了几声。段星河以为是伏顺他们,道:“进来吧。”

方白鹭推门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他的长徒和一名小道童。段星河有些意外,道:“方掌教,你怎么来了。”

方白鹭和气道:“我听说你们受伤了,想着这会儿应该歇好了,便带了些药过来。”

他从怀里拿出几瓶金疮药和一些补气的丹药,放在了桌上。段星河道:“多谢,我们已经没事了。”

方白鹭撩衣坐下,关切道:“发生了什么事?”

步云邪把昨天晚上遇见伥鬼的事说了,老道长的面色凝重,道:“唉,这事怪我……其实那些怪人以前也会在附近出没。老朽不想惊扰几位大人,想着也未必会碰到,就没提此事。没想到几位的运气不好,一出去就遇上了。老夫有错,该打、该打!”

段星河等人出门之前,他便说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免得惊扰了玄武。众人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意识到他已经提醒了这些年轻人,夜里会有危险。

段星河道:“道长莫要自责,是我们自己耽搁了回来的时辰。”

他想了想,又道:“我听那些伥鬼说,它们的头领是夜尊,道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方白鹭沉吟了片刻,道:“它们口中的夜尊应该就是夜游神。”

步云邪凑得近了一些,道:“道长能具体说说么?”

方白鹭的神色肃然,道:“虺神的座下有一双左膀右臂,一为日游神,一为夜游神。信奉夜游神的人认为黑夜是属于他们的,天一黑,他们就集结在一起,身穿白色长袍,驱役着伥鬼到处游荡掠夺,散布恐惧,名曰替夜游神夜巡。”

段星河道:“那是一个宗门么?”

方白鹭摇了摇头,道:“算是一个组织,神州大地上各处都有他们的踪迹,凡是信奉虺神的人都可以加入。”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若是如此,夜里在外行走还有可能碰上那些伥鬼。他道:“道长见过他们么?”

方白鹭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道:“我生活在此处多年,自然见过。”

段星河道:“道长修为高深,怎么没想过除去他们?”

方白鹭神色淡淡的,坦率道:“他们人太多,势力又大。老朽一把年纪了,不想惹这些麻烦。”

修真界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长生观势单力薄,方掌教想要明哲保身,也没有什么错。不过那些伥鬼常年在此处横行,着实让人恐慌,难怪这片山林都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这边正说着话,就听碧纱橱后头哇的一声。小道童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连声道:“师父、大师兄,有怪东西!”

方才小道童在旁边坐着无聊,见隔间有个果篮,便想拿过来。墨墨醒了过来,翘起长鼻子闻了闻他的手。小道童感觉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低头一看,发现里头有个黑乎乎的小怪兽,吓得一甩手扔了篮子,苹果橘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墨墨也被他吓着了,扑着翅膀飞了起来,躲在了步云邪身后。

长徒吓了一跳,起身道:“这是什么?”

步云邪笑了,道:“这是我的灵兽,是一只灵貘,不咬人。”

小道童眨了眨眼,道:“啊……我听说过,这东西吃噩梦,是不是?”

步云邪道:“对,不光吃噩梦,给啥吃啥,好养活得很。”

长徒道:“那还不咬人?”

步云邪耐心道:“这是瑞兽,不吃活物的。”

墨墨感觉没有危险,飞到了步云邪的肩膀上,眼睛里透着股聪明劲儿。寻常修仙之人能找到的坐骑无非是仙鹤、白鹿之类的飞禽走兽,这几个年轻人却捡到了这么难得的祥瑞,从小养起的更加驯服听话,实在让人羡慕。

方白鹭端详了它片刻,微微一笑道:“这小家伙的灵力很强,好好养大了,以后能成大器。”

步云邪觉得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夸了似的,道:“多谢道长。”

方白鹭道:“好好休养一阵子吧,晚上千万别再出去了。”

段星河点了点头,方白鹭便带着弟子离开了。段星河感觉有些疲惫,又躺回了床上。他身上到处都是撕裂的伤口,区区筑基初期的肉身实在难以承受这么大的力量。他按了一下胸口,想起了黑暗中那条大蛇红幽幽的眼睛,心沉了下来。

明明不想再这样沉沦了,却还是又一次动用了它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头沉睡的野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吞噬掉自己。

步云邪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别再让它爆发出来了,这煞气你驾驭不了的。”

段星河闭上了眼,道:“我知道了。”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步云邪想着昨天遇险的事,心中烦闷,想去前头透一透气。庭院里松柏郁郁苍苍,他的神色里藏着忧虑。

几次煞气爆发都是在危难之际,他们其实别无选择。段星河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而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这么做的。他身为大师兄,有责任心也好,要面子也罢,一直都在尽力保护别人。他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从来没抱怨过。可如今这个情形,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要熬不住了。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步云邪治的,他不希望他这么辛苦。可这个世界的邪修太多了,更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防不胜防,他们行走在外,连自保都很不容易。

步云邪吹了一阵子风,徘徊着一筹莫展。他抬手拢了一下石青色的披风,缓步往回走去。

此时的道士们都在做晚课,外面没什么人。他路过一间偏殿,里头供奉的神像已经褪色了,供桌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两根大红蜡烛,黄铜香炉里插着线香,袅袅地飘散着檀香的气息。

天色黑沉沉的,他本来没怎么在意,经过门口时,忽然感到了一股阴沉的气息。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嚼着什么,黏黏的,软软的。那东西的味道好像很不错,吃的人咂着嘴,十分陶醉。

“咯吱,咯吱,咯吱。”

步云邪下意识回头一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供桌前,正在吞吃一截蜡烛。红色的蜡油从它嘴边淌了下来,它伸出又尖又长的舌头,贪婪地在嘴边转了一圈,把它舔了进去。

……是伥鬼!

可伥鬼怎么会出现在抓鬼的道观里,还这样大吃大嚼,也太嚣张了。

那情形太过可怖,步云邪生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惧。那伥鬼觉察到大殿门口站着个人,看了过来。它的面目模糊,只有一张硕大的嘴咧到耳根。它缓缓地歪过了头,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类有没有看见自己。

这只伥鬼的个头比一般的伥鬼更大,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邪气,一看就不好对付。步云邪只身一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淡定地转过身,沉默着走了。

他走在长廊上,四周回荡着他的脚步声,静的他发慌。夜风轻轻地撩着他的发丝,灌进他的衣领里,冰冷的寒意浸透他的每一寸肌肤。步云邪不确定那只大伥有没有跟来,暗自祈祷它离自己越远越好。

“喂——”

幽幽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在叹息,又像是风声。

步云邪听见了那个声音,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头。

“啪嗒,啪嗒,啪嗒。”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它跟上来了,与他寸步不离。像这种恶鬼跟狼一样,常在夜里对行人呼喊拍肩。人的肩上有三把火,能驱散妖魔鬼怪。若是被扑灭了肩上的火,再一回头,便是一口被咬断喉咙的下场。

他有些后悔没把墨墨带出来,至少它能陪一陪自己,现在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实在有些顶不住。

“明天给它煮点牛肉干……它好像很喜欢吃苹果,给它买一点带上。”

大伥轻轻地对着他的脖子吹气,那股寒意让人毛骨悚然。步云邪想着儿子毛茸茸的手感,热乎乎的小肚皮,尽量转移注意力,心里却清楚,绝对不能回头。

到了屋前,几盏大红灯笼在庭院里亮着。那股阴邪之气畏惧光明,悄然消失了。步云邪感觉那家伙终于离开了,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贴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

步云邪快步进了屋,在门上贴了一张镇宅符,总算安全了。他坐在床边,还心有余悸。这么清净的道观里,居然有伥鬼肆意出没,简直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不知天高地厚。

步云邪打算明天就把这件事告诉方白鹭,让他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弄出去。

他受了大伥的惊吓,一直没睡踏实。到了后半夜,他听见外头有些动静,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人的脚步声,很快就走远了。马上就要到寅时了,也许是这里的弟子起床做早课了。

步云邪左右睡不着,便穿衣起了床,想出去瞧瞧。今天是十六,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夜空中,比昨天还要圆。微风吹过庭院,松柏轻轻摆动,透着一股清静祥和的气息。

长生观的掌教德高望重,待人亲切慈和。门下的弟子也都是些虔诚修道之人,踩死一条蜈蚣都要忏悔许久。这里看起来是一片修行的净土,但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总有些怪异。

若是一定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一种刻意的感觉。过度的慈爱与善良,小心翼翼的,好像在遮掩什么似的。

庭院深处亮着红幽幽的灯光,那座大殿外本来一直挂着一把锁,此时却大开着。步云邪悄然走了过去,躲在附近的松柏丛中。大殿里聚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看清了里头的情形,像猛地挨了一记重锤,登时睁大了眼。

一群身穿白色衣袍的人跪在高大的老君像前,他们的身上沾满了血,手上也沾着血迹,却一个个双手合十,向着面前的神像祈祷。

“弟子有罪,我杀了个路过的车夫,抢走了他的盘缠和货物,还吸取了他的魂魄做伥鬼。求祖师原谅弟子,弟子诚心忏悔……”

火光微微跳动,他身边又有人道:“弟子杀了个七十岁的老人,见他的小孙子在一旁啼哭,心烦起来也一并摔死了。弟子心中实在愧疚,求祖师原谅。”

又一人泪流满面,道:“弟子杀了个修道之人,夺走了他的内丹。我没有踏实修行,却走了捷径,实在罪孽深重。”

大殿中足足跪着十五六个白袍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浑身发着抖、流着泪,不住向面前的神像磕头。

不断有身穿白袍的人从外面回来,摘下脸上的面具,扔下带着血的兵刃,跪在神像前忏悔。看这些人的打扮,正是昨天夜里在树林里袭击他们的那群伥鬼。方才的脚步声,便是他们从外头回来的声音。

步云邪明白了,这里的道士一入了夜便披上白袍,出去行凶掠夺,杀了人就回来忏悔。最初那天他们看到的那人,恐怕也不是为了踩死蜈蚣而后悔,而是在忏悔自己害了活人的性命。等忏悔完了,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了罪孽,便又加入夜巡的队伍,继续杀戮无辜之人。

那庄严大殿中,喁喁传来的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恶魔的低语。

月光流转着,映亮了那座庄严的神像。步云邪忽然注意到,在神像的背面,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蛇尾。他的心猛地一跳,这些神像的背后,居然隐藏着一具硕大的虺神像。

投身于暗夜之中,为邪神掠夺杀戮,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信仰。

步云邪远远地看着那些白色的身影,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本来以为长生观是难得的一方净土,没想到自己就落在了贼窝里,还以为他们都是大慈大悲之人。

这些秘密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步云邪清楚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可他的身体被强烈的恐惧慑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他一紧张,气息就浊了。跪在最前方的白袍人若有所感,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藏身的树丛。

步云邪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他的面容苍老,神色里带着一股阴鸷的戾气,与平日里的慈眉善目迥然不同——却是这里的掌教方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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