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刘正阳带了几个小弟过来,胆子也大了一圈。他摘了朵花送给步云邪,小心翼翼道:“妹妹,你真好看。”
步云邪从小最讨厌被人当成女孩子,面无表情道:“什么妹妹,我是男的。”
刘正阳十分惊讶,道:“不可能,他们说你将来要做祭司,你怎么可能是男的?”
步云邪把花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脚,道:“男人为什么不能当祭司?”
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女孩儿一下子变成了男孩,刘正阳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沉浸在崩塌的世界里,大声喊道:“我爹说步家寨子的祭司都是女人。你骗人,你骗我!”
他嚷嚷着转身跑了,其他人也跟着一哄而散。步云邪莫名其妙就被他当成了女孩儿,还被说成骗子,也很委屈。段星河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道:“怎么了?”
步云邪眼里汪着眼泪,气愤愤地说:“刘正阳给我花,我不要。他就说我骗他,还说我不能当祭司。”
段星河看了看地上的那朵花,寻思了一下,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笑了,帮步云邪整了整衣领,道:“别听他瞎说,他眼神不好还没见识。男人女人都能当祭司,没那么多规矩的。”
步云邪擦了一下脸,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段星河认真道,“我从外面来,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我会骗你么?”
步云邪的眼睛渐渐亮起来,没有那么难过了。段星河温声道:“去洗个脸,等会儿一起去吃饭。”
两个人想起了从前的事,一时间都没说话。步云邪跟刘正阳的梁子从那时候就结下了,后来就算长大了,两个人还是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看彼此很不顺眼。
段星河道:“算了吧,他一个纨绔子弟,有什么好跟他计较的。”
步云邪悻悻道:“是他非跟我过不去,又不是我招他的。”
段星河也知道刘正阳那张破嘴有多讨人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小笙去大厨房把晚饭拿了过来,每人一块酱豆腐,一个煮鸡蛋,一块巴掌大的红焖羊肉,一份炒白菜和米饭,还有一大壶绿豆汤。他把食盒的盖子一揭,浓浓的香味顿时扑面而来,大家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天心观的人来之前,他们平时都吃杂粮饭,高粱混着大米煮,肉也只能等初一十五才能吃上一顿。有外客来,师娘不想落了自家的脸面,让厨房连着做了半个月的白米,每天晚上都有肉吃。
段星河深吸了口气,搓了搓筷子道:“还挺丰盛的。”
小笙道:“就这天心观的人还抱怨粗陋呢,也不知道平时吃什么山珍海味,真难伺候啊。”
门廊上放着几个坐垫,小笙把饭摆在外面,清风吹着十分清凉。段星河打了一架饿坏了,端起碗来就开始扒饭。步云邪看着他的胳膊,刚扎上绷带,血又渗出来了,看着都疼。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三个人吃着饭,安宁而又舒适。片刻小笙收拾了碗筷,拿到井边去洗,弄的水哗哗的。步云邪泡了一壶猴魁,坐在走廊上若有所思。淡淡的香气弥漫出来,他把一杯茶递了过来,仿佛有话要说。段星河喝了一口,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你刚才怎么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平时没见你修为那么深啊。”
段星河当时在心中默念了禁咒,一瞬间仿佛看见了虺神。他心中也有些后怕,垂下了眼道:“就是师父传我的四正罡气嘛,我一直在修炼,最近又有精进了。”
步云邪有些怀疑,伸手要摸他脉搏,道:“让我看看。”
段星河能感到自己体内还残余着那股力量,不想被步云邪发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倒退了两步道:“吃饱喝足了,我回去了。”
步云邪感觉他好像藏着什么似的,道:“你有事瞒着我?”
段星河立刻否认道:“没有,哪有啊。”
他说着纵身一跃,从台阶上跳了下去。步云邪往前追了一步,段星河离这边已经远了。他朝这边摆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往逍遥观中走去了。
折腾了一天,段星河回到了住处,累的倒头就睡。他睡到半夜,莫名感到一阵口干燥热。他起身喝了一杯水,忽然见一条黑色的大蛇盘踞在屋顶,缓缓地游动着。
段星河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杯子扔了过去。哗地一声,杯子摔的粉碎,那条蛇被打得粉碎,片刻又重新聚拢在一起,却是一个幻影。
它注视着他,吐出了鲜红的信子。段星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巨蛇缓缓道:“我是虺神。你们唤醒了本座,祈求我赐予你力量,我来找你收取代价。”
它的声音低沉苍老,跟他下午在风里听见的那个声音一样。段星河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借用了神力,招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哑声道:“你要什么代价?”
虺神道:“你获得了本座的力量,便是我在世间的代行者,要终生做我的奴仆。”
段星河皱眉道:“我不做你的仆人。”
虺神发出了一阵笑声,道:“狡猾的小东西,你用血跟我签订了契约,灵魂已经是我的了,怎么能反悔?”
它说话声中,段星河感觉胸膛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他拉开衣襟一看。见上头有个拇指大的红印,看起来就像蛇头的模样。他身上原本没有这个痕迹的,诧异道:“这是什么?”
虺神道:“这是本座赐予你的祝福,也是你力量的源泉。你身为本座的奴仆,就要好生供奉本座。”
这痕迹透着一股邪气,不像是祝福,反而像是诅咒。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确实不能当你的奴仆。你把力量收回去吧,这祝福我不要了。”
虺神笑了,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座的力量,岂容你一个凡人说要就要,说还就还的?”
它说话声中,段星河的胸口猛地一疼,心脏像是被一根烙红的针扎透了。
好疼——!
那股疼痛猝不及防,他根本承受不住,重重地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蜷缩成一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一向没有心疼的毛病,此时却感觉死亡近在咫尺。
段星河意识到面前的神极其强大,杀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片刻疼痛稍缓,他感到了沉重的压迫感,哑声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虺神道:“本座饿了,给我弄头羊,天亮前送到虺神洞里来。”
它说罢,巨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房屋的阴影中。段星河望着那片黑暗许久,还是难以相信发生了什么。他胸口的烙印隐隐作痛,催促着他去满足虺神的要求。段星河心烦意乱,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夜已经深了,门派里的人都睡着了。他独自走在路上,脚步声沙沙作响,影子在月亮下拖得斜长。
他垂着眼,想着刚才的事,几乎要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噩梦。那尊古神沉睡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苏醒。段星河心中沉甸甸的,觉得自己惹上了个大麻烦。
早知道就不逞一时之气了,神的力量是要用生命交换的,岂能容人儿戏?他伸手摸了一下胸口的烙印,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掉这个痕迹。
他忽而又想起了下午的情形,若是自己不出手,步云邪就要被刘正阳刁难。自己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段星河叹了口气,不觉间走到了牲口棚跟前。门派里唯一的一头瘦马慢吞吞地嚼着草料,老黄牛窝成一团,圈里的羊都已经睡着了。段星河数了数,还有十七头羊,最近每天都杀羊招待客人,少了一头应该不会被看出来吧?
他从腰包里掏出麻绳,从里头牵了一头黑羊出来。那只羊要叫,段星河抓了一把草喂给它,道:“跟我走吧。”
他牵着羊往后山走去,片刻进了虺神洞。洞里一如既往的漆黑阴沉,壁画上的大蛇静静地看着他。段星河低声道:“羊我带来了。”
他想了想,又从腰包里拿出了那颗蓝色的小石头,放在了祭祀台上,道:“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山洞里没有任何回应,段星河把羊栓在一块石头上,转身走了出去。羊咩咩地叫了几声,温顺地蜷缩在原地,闭起了眼睛。山洞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巨大的身影笼罩了属于它的祭品。
黑羊剧烈地挣扎起来,鸣叫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片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道暗红的血迹顺着岩洞中的沟壑静静地淌了出来。
段星河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觉睡到了天亮。
献上了祭品,虺神暂时安静下来了。他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放过了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在屋里坐了片刻,觉得不能心存侥幸。当初那么多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封印住了,自己必须得想点办法,不能坐以待毙。他想着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自从小师妹去过虺神洞之后,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如去问一问她好了。
上完了早课,魏小雨在庭院里跟几个同门玩耍。周围生满了青翠的凤尾竹,枝叶在清风里缓缓摇摆。她道:“我会变蝴蝶,你们想不想看?”
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们围着她,纷纷道:“想看、想看,快变一个!”
魏小雨闭目凝神,把灵力凝结在手中。她两只手虚虚地合在一起,片刻灵光一闪,她张开了手。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她手心中闪着翅膀,翩翩飞了起来。那蝴蝶是她用灵力幻化成的,翅膀是半透明的,飞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晶莹的轨迹。
“哇——好漂亮!”
一群孩子惊讶地看着蝴蝶,发出赞叹的声音。魏小雨十分自得,伸出了手指,蝴蝶便飞到她的指尖上停住了。
师父对这个孩儿寄予厚望,她还在母亲腹中时,魏清风就收集天材地宝,以极品黑曜石摆下了法阵,为孩子祈福七七四十九天,希望它能够拥有灵修的天赋。魏小雨果然没辜负父亲的期待,她出生时一阵紫气绕梁不散,生来就灵力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先天玄阴圣体。
蝴蝶在她手上扇动着翅膀,附近有花丛,真的蝴蝶也被吸引过来了,绕着她翩翩飞舞。
其他孩子都很崇拜她,道:“小雨师姐,你真厉害。”
段星河走了过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法力不是拿来炫耀的东西,之前师娘就说过她几次,但她年纪小性子贪玩,说了几次还是这样。暂且随她去吧,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问她。
他招了招手,道:“小雨,你过来一下。”
其他人见大师兄来了,便各自散了。两人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段星河道:“前阵子你们几个私自闯进虺神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昏倒在里面的?”
他的神色严肃,魏小雨有点紧张,搓着衣襟道:“什么也没发生……就是里头黑乎乎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昏过去了。”
段星河看出了她藏着不老实,吓唬她道:“这件事很重要,我还会去问小石头他们,若是他们跟你说的不一样,我可要重重罚你。”
魏小雨果然害怕起来,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段星河道:“你说吧。”
魏小雨道:“那天我们听了虺神的故事,就想去虺神洞看看。我和小石头、小泥鳅进了洞,见里头有个壁画,上头插着根棍子,还挺好看的。小石头爬到祭台上拽了拽,没拽动,说是长在里面了,小泥鳅也拽不动。我过去拔了一下,感觉有点松动,就把它抽出来了。”
她说起当时的事,还有些诧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段星河道:“然后呢?”
魏小雨道:“我把那根棍子揣在怀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的,好像是地震了。我们几个很害怕,拔腿就往外跑,没跑几步就见一条大蛇从山洞深处游了出来,身体好粗好长,眼睛红通通的像灯笼一样。我当时吓得动弹不得,就这么昏过去了。”
段星河的心一凛,皱眉道:“这么大的事,你当时怎么没说?”
魏小雨小声道:“我差点就被那条大蛇吃了,心里太害怕了,又怕你们责怪我,就没敢说。”
遇见了那么骇人的情形,她们几个小孩儿没吓坏就不错了,不敢说出来也是人之常情。段星河道:“那根棍子呢,拿来给我看看。”
魏小雨转身跑回屋里,片刻拿了一根铁棍出来。那根棍子有一尺长,残缺不全的。段星河看了片刻,没瞧出来到底是什么法器。但不管怎么样,就是因为小师妹把它拔出来了,导致封印破裂,虺神苏醒了过来。
魏小雨生来就灵力强大,像个小哪吒似的翻江倒海,还没为家里立功,先捅了个大篓子。魏小雨紧张地看着他,道:“大师兄,我是不是闯祸了?”
几百年来都没人能撼动分毫的法器被一个小丫头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这先天玄阴圣体果然非同一般。段星河叹了口气,觉得怪她也没用。他道:“这件事先别说出去,免得师娘担心,我去想想办法。”
魏小雨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点头如啄米。段星河便拿着那根棍子走了,打算等天黑去虺神洞原样插回去,希望能把虺神镇住。
他从厨房边经过时,见管事的李大娘叉着腰在门口骂人。
“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的羊,本来十七头,都不够吃的了,还偷!丧良心的东西,别让我抓住你,要不然老娘把你生吞了!”
她越骂越气,见几个天心观的人从门前走过,瞧热闹似的看她撒泼。李大娘把眼一瞪,大声道:“看什么看,你们见我丢的羊了没有?”
天心观的人一脸莫名其妙,道:“没有啊,你丢了羊问我们干什么?”
李大娘本来天天杀羊就够心疼的了,还丢了一头,简直心痛的无以复加。天心观的人一直赖着不走,每天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让李大娘很不痛快。
她拿起菜刀蹲在院子里,泄愤地把一个黄皮的大南瓜剁成碎块,一边骂道:“臭不要脸的小贼,谁吃了我的羊,头上长角、身上长毛,变个咩咩叫的畜生,老娘对着它脖子就是一刀,燎去了浑身的毛,撒上盐放在火上烤……”
段星河被她咒的浑身难受,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解决。他加快了脚步,沉默着走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段星河再次来到了虺神洞。他提着灯悄然走了进去,上次献上的羊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根拴过羊的麻绳,上头染着干涸的血迹。
段星河走到了壁画跟前,注意到画中大蛇的额头上有个缝隙。自己捡到的那块蓝色的石头就是从这里崩落下来的,原来这儿就是插法器的地方。
他把灯放在地上,爬上了祭祀台,把棍子插到了石缝里。棍子歪着半截在外面,摇摇欲坠。魏小雨说这根棍子原来就像长在石头里似的,现在却根本插不住。段星河试图把它弄得结实一点,却是越捣越松,碎石子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
灯光把他的影子拉的斜长扭曲,洞里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息。山风从洞外呼啸而过,声音尖锐而又凄厉。段星河心里十分紧张,只想赶紧把法器恢复原样,让这一切结束。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心中顿时一凛。
“小伙子,你在干什么?”
段星河回头四处张望,看不到虺神的真身,只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山洞的上方。神是无处不在的,能在静默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段星河下意识把法器藏在了袖子里,神色有些慌张,道:“没什么。”
虺神缓缓道:“你是想把我再封印起来么?”
段星河的心思被它看穿了,后背嗡地一下子生出了一层冷汗,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暴怒起来把自己吃了。虺神的声音却带着一点戏谑,仿佛觉得区区人类就妄想镇压自己,简直天真的可笑。
“晚了,傻孩子。本座已经苏醒了,还会被你封印起来么?”
段星河意识到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了结了,道:“那……你想干什么?”
虺神道:“本座又饿了。”
段星河想起了李大娘叉着腰大发脾气的模样,抓了抓头发,焦虑道:“没法偷羊了,厨房的大娘已经发现了,今晚说不定就在羊圈外头蹲着呢,一逮一个准。”
虺神阴恻恻地笑了,道:“谁让你偷羊了,这回我想尝点新鲜的。你们门派不是人挺多的吗,去抓个小孩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