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城,到了入夜时分,还开着的医馆便只“玉氏医馆”。
医馆不大,只玉春和父亲两个人经营,且他们又是从夏京那边过来的,来这严城恐有两三年打出点小名气,才站稳脚跟。
什么都需节省着花,更多的银钱都要拿去补贴进药的药钱,为此玉春还多学了门手艺,淘些簪钗来卖,她想将这医馆给关了,费力还赚不到钱,将自己这簪钗生意做大,她爹却是不允,自己干不动了,还要她接手。玉春无奈,这医馆虽入不敷出,却还只能这么开着。
医馆内的烛火并不明亮,晃动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刺啦”声。纸糊的窗户上倒映两抹纤细瘦影,室内除却凌霄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玉春挥手在陆熙华眼前晃晃,“姑娘,你怎么了,眼眶红得如此厉害?”
陆熙华拉回思绪,扯起唇角摇摇头,柜台旁那盏煤油灯拂过她面庞,若隐若现,留下些虚无飘渺的暗影。
玉春被晃到眼睛,虚虚眼,余光看见陆熙华越发落寞的神色,皱皱眉,也笑了笑,她将包好的药拿给陆熙华,“一共六副药,养个小半月,她这身子便能好个七七八八。”说着,朝凌霄的方向努努嘴,顿顿道:“若是不嫌弃,姑娘今夜可在此暂时留宿,这天太晚了,两位姑娘出行也不方便,何况那位姑娘恐还得好好休息,也不宜再奔波。”
玉春说得认真,陆熙华紧了紧手中的药,面对玉春的好意点点头,“多谢姑娘好意。”
凌霄与她二人身份本就敏感,呆在这严城得万分谨慎小心,此刻颇有踌躇,是怕连累玉春,且还不知燕平那么大的气性,若是不管不顾将她身份公之于众。
那她死也走不出严城,还会连累那些曾经的北虞军。
陆熙华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从不相信任何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愿相信,一言不发离开缪月是她的选择,如今仅仅只有数面之缘的燕平,她也是不相信的。她心里盘算着得先去找缪月的旧部会和,然后再一同离开严城,与燕平结盟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陆熙华想起狄易那副模样,忍不住心脏发颤。
她没看见缪月是怎么死的,等她回到夏京的时候,陆承德与陆娴的母亲余氏对她如供奉神佛,吃最美味的食物,穿最柔软的衣服,戴最华贵的簪钗,甚至有从皇宫专门来的女官用最好的养颜膏修复她曾经被无数人践踏的躯体,为她梳与她嫡姐相同的发髻,穿同样的衣服,甚至连喜好都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女官在她沐浴时,捧起她的手,细细磨着指甲,轻轻道:“姑娘,圣上许你进宫,这本是你的福气,谁叫你与先皇后长得这般相似,姑娘日后就会转运了。”女官埋头劝慰,摆弄陆熙华的手指,企图将她打造成一朵精致绚烂的花儿。
陆熙华却仿佛的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这世间从出生起,她好像就不属于她自己,所以边关传来缪月战死的消息时,疯了般去了北虞,她的马术是缪月教给她的,骑上马的那一刻,她好像离缪月近了一点。
她三天未曾合眼,却还是来迟了一步,北虞所有人都在唾骂这位年轻将军的罪行,从人们口中得知缪月被狄易一剑穿心,他们笑嘻嘻,又十分嫉恶如仇。
“你们没看见狄将军如何解决缪月那厮留下的残局!我北虞岂能容忍通敌卖国之辈!你们是没看到,我当时就站在城墙之上,狄将军从背后一剑贯穿缪月心脏,这小子命还硬得很,倒在地上,还像狗那样爬,问狄将军为什么杀她?哈哈哈,别提多搞笑了,那可是北虞将军,怎么死得那般难看……”
那人说乐子般,灭眉飞色舞讲给众人听,旁的一圈人哄笑一片,听见这话的陆熙华全身刺骨的冷,也才离开不久,北虞的雪又开始下了,处处都是荒凉的白。
陆熙华只顾着去还未曾清扫过的战场翻看每个人的脸,那雪也下了一宿,不知不觉天际升起一抹发灰的白,她也找了整整一宿。
她那么熟悉缪月的脸,熟悉她身上的味道,熟悉缪月的一切,却在白雪皑皑的尸堆里无能为力,只能跪在雪地,任由风雪侵蚀她的身体,刨开雪,对每一具尸体呢喃,“缪月,你在哪呢……”
直到一场大火在她面前蔓延,将她的缪月烧成灰烬。
陆熙华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跟着玉春扶起凌霄往后院的客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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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天还蒙蒙亮,陆熙华起了个早,玉春安排得尤为周到,她与凌霄一人睡一间屋子,本以为她起得够早了,却见玉春也是这个时分打开房门,走到院中伸起懒腰,略略打了哈欠,“陆姑娘,早啊。”
陆熙华笑笑,“早,玉姑娘。”说着,她顿顿,转身看看凌霄的房间,还是担心凌霄的身体,既要离开也不急于这一会,皱皱眉,冲玉春道:“玉姑娘,可否借你家炉子使使?”
于是玉春从自家什么都放的杂屋翻出一个烧火炉子,等到药熬好,天色已经大亮。
玉春到正堂零零散散问诊了几个病人,回来后院时,却见陆熙华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朝药炉扇风,只不过似乎昨夜没睡好,以手撑着头打起瞌睡。
玉春笑笑,又摇摇头,她走近一瞧,冒出一阵滚滚浓烟,全是药味,掀开炉盖一看,药都要熬干了,她也没打扰陆熙华,拿了碗将药盛出来,端去凌霄睡的那间屋子。
房门吱呀一响,屋里那人还大大咧咧躺着,玉春走到床榻边,拍拍凌霄的肩,“醒醒,凌姑娘。”
凌霄迷迷糊糊,又被窗外那光刺激得皱眉,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以为还在夏京哪个温柔乡里,嘴里含糊,“好姐姐,你就让我再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