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月的手有些发颤。
云今剑“嗡”的一声响,从陆熙华脸侧划过,剑身光芒锃亮,映照陆熙华的眼眸,锋利的刀锋在她脸颊留下一抹细小血痕,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射出去,将院角那棵杏花树穿了个透,绿荫荫的枝头乱颤,落下些绿叶,顺着漫卷的风,打着卷,滚到陆熙华身侧。
天际还剩下最后一抹余晖,缪月转过身去,眼里倒映着那抹残阳,就这么看着,直到那抹光亮落到地平线上,覆上新一轮黑夜。
手心是滑腻腻的血,源源不断从袖口里流出,缪月眼底仿佛有了莫名光华,汇聚到眼眶,眼尾阖着红。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声音很轻微,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熙华仔细听,只有呜呜的风声,身前那人背对她,身穿玄衣,仿佛要与渐渐而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
“你走吧。”
两句话同时响起,陆熙华愣了愣。
过了好一会,缪月转过身,居高临下看她,“我不想再见到你。”
这夜来得太快,太急,陆熙华想要看看对方脸上是何神色,眼前却茫然一片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出那颇为高大的身躯有些发颤。
就像曾经她把缪月弄哭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曾经的身份是夏国当今相国的女儿,说起来她娘也是一名妓,相国陆承德一时醉酒与娘一夜荒唐后有了她。自她出生后,娘总说陆承德会来赎她,她一岁的时候,娘便这么说,五岁的时候也这么说。她娘等不及要见陆承德了,那些年头天天接客,攒够了银钱,为自己赎身,带她来到眼花缭乱的夏京。
朱红的大门前气派雄伟,顶头牌匾“相国府”几个大字笔走龙蛇,边缘烫了鎏金,在六月初的太阳照耀下,折射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光。
那两年各地正在闹旱灾,几年不见雨水,天很热,府门口有好些乞丐,蹲在太阳底下,只等府里贵人出来,赏他们点狗都不吃的剩饭馊菜,他们太饿了,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树皮,草根,泥巴,什么都吃得下。
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倒在那方高高的朱红大门前。
“娘啊,爹真的会要我们吗?”当时的陆熙华面庞稚嫩,拉着夏婉的衣角,天真发问。她不记得当时她们走了多少路来到夏京,只记得她们和那些乞丐没什么两样,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散发恶臭。夏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蜡黄,两侧颧骨高高耸起。
彼时路熙华还对这从未谋个面的父亲生出一点期冀,她娘太苦了,为了能来见他,已经将自己毁个彻彻底底,不见从前的姿容,只拉住她的手,蹲下身擦擦脸颊边的污秽,笑了笑,“华儿,你爹他会要我们的,当年他就说要给我赎身,他恐是忘了。没关系,我们来找他就好了。”
娘说得那么动容,可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轻轻呢喃,“华儿,娘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别像娘这样。”
娘日日跪在相国府门前,从烈日炎炎的夏季,再到苍茫一片白的寒冬。陆承德终是承认了她这个女儿。可那场雪太大了,陆熙华以前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将她娘身躯也掩埋了。陆承德吩咐下人给她分了一个荒凉漏风的小院子,听府中丫鬟说,她娘的尸体被丢到乱葬岗去了。
她在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没人喜欢她,丫鬟婆子们说得最多的是夏婉是恬不知耻的婊子,一个妓竟妄想踏进相国府,也将怒气撒在她身上,不过她觉得都没什么,再怎么克扣她的吃食,生活比起以往还是要好太多了。
好景不长,她被府中的老人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拉了一车的姑娘,要将她们卖到边关的窑子去,那儿缺女人,却有的是男人。
陆熙华起先挣扎,逃了出去当乞丐,可她快要死了,于是又只能回来,直到碰见缪月,愿意将她捧在手心里。
缪正刚刚从夏京回来,避着缪月和她说了许多话,“陆姑娘,虽然月儿是我的义子,我还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前程。月儿之前太苦了,十岁双亲离世,来了军营谋生,你知道什么是战场吗?是血流成河、刀光剑影、哀鸿遍野,稍有不慎便是残尸碎体,这世间再也没有她的存在。月儿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十六岁便封了将,我只恨没有早些遇见她,她是天生的战士。我知道月儿对你的心思,可你愿意见她用尽生命守护的荣誉就这么崩塌吗?我回夏京时,圣上正广召天下寻与先皇后陆娴貌似之人,我看那先皇后画像与你五六分相似,若我猜得不错,你就是陆相国流落在外的庶女。陆姑娘,你还不明白吗?”
陆娴是陆熙华的嫡姐,性子温柔,在府里,对她照拂最多。
缪正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刀子插进陆熙华的心脏,她知道缪月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生机勃勃,多么在乎自己的使命。
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忍心让这世间不留她的痕迹。
她让缪正放心,不会多加纠缠缪月,只是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就好,她想为缪月做好一年四季的衣服,想再看看她,陪她熬过这一个冬天,来年初春她就离开。
那天夜里,陆熙华怎么都没想到,缪月会向她表明心意,她没有回应,缪月就圈住她的腰,胸口的衣服濡湿一片。
她知道,缪月哭了。
陆熙华轻轻拍她的肩,缪月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