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芳芳走得特别慢,还没走到湖边,远远就看见那个人正在等她。
上次在这儿和公园,都是她先到,今天换过来。吴芳芳心里五味杂陈,摇摇头,朝湖边走去。
过去这段时间,在钻研技术之余,吴芳芳抽空跑了几趟省图书馆。
她根本不敢问,就自己一排一排地找,眼睛都找花了,最终在社会、经济区域发现一本,《当代同性恋研究》。
她随手拿上好几本别的书籍作掩护,然后躲在角落里偷偷翻看那本书,时不时还要关注一下周围,生怕被人发现。
她看书慢,又因为提心吊胆,一次就看一点。走的时候趁没人放回原位,等下一次来,再重复一遍上述操作。反正这种书除了她没人看,每次都在那里。
有一回却不在,她在书架前呆站两秒,开始疑惑地往周边寻找。
“你在找这本书吗?”
吴芳芳吓得小声惊叫,立刻捂住嘴。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士将手中的书递给她看,正是那本《当代同性恋研究》。
“不不不……我……”
吴芳芳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位书卷气浓厚的女人莞尔一笑,道:
“别害怕,我是盛城大学社会学教授,小姑娘,你跟我来。”
既然是教授,那肯定不是坏人,吴芳芳跟着她来到外面花坛边坐下。
“其实我上一次来,就注意到你在看这本书。当时我本来想借的,怕打扰你便作罢。今天借到了,走之前正好看到你在找它。小姑娘,请先原谅我的冒昧,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对这本书感兴趣吗?”
吴芳芳有种立刻跑路的冲动,这女人穿着套裙和高跟鞋,应该追不上全力以赴的她吧?
“这本书能出现在图书馆,就说明它不是什么违法的,糟糕的东西。事实上,国外很早就开始进行相关研究,我国虽然滞后一些,但已经有各界学者开始讨论,是否应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名册和流氓罪中删除。你知道吗,1990年,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她这段包含各种专业术语的话听得吴芳芳云里雾里,但有一件事情她能理解到,那就是——在国外,同性恋已经不是什么邪恶的存在。
“教授,实话跟您说吧,我纯属好奇。有些男的一骂人就喜欢说别的男人在什么公厕里,这啊那的……”
于是,教授又给她解释,这是同性恋群体中的一小部分会进行的一种边缘行为。
“原来是这样……”
“是啊,而且,随着社会越来越开放,这个群体人数日渐增多,或者说不再遮掩的人更多。但绝大部分还是选择隐藏身份,也许我们身边,就潜藏着同性恋者。”
吴芳芳心头一惊。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可我现实里一个都没见过呀……教授,我们身边真的会有吗?”
“当然,国外已经有社会调查统计出,同性恋者在成年人总人口里占2%的比例,实际上还会更多。放到国内,比例可能会低一些,但我国有12亿人口,算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如果说我们身边完完全全没有,这不现实。”
“而且,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会和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所以如果不是对方亲口告知,你根本看不出来。”
听到这里,吴芳芳皱起眉头,“如果是男同性恋,他们不喜欢女人的啊,这不就是骗!”
“对,骗婚也是因此衍生的一个社会问题,只是同样被隐藏起来。他们只把婚育当作任务,从头到尾欺瞒女方。等任务完成后,会找各种借口逃避家庭和育儿责任,甚至包括夫妻生活。而生理欲望,就出轨其他男同性恋来得到满足。”
后面教授又说了什么,吴芳芳都不太记得。因为她满脑子都在想,差一步,就差一步,她就要堕入和那些被骗婚的可怜女人一样的深渊。
足以吞噬她整个后半生幸福,甚至她孩子幸福的深渊。
见她来了,那人微笑着点点头,她也唤一声他的名字作为回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他,“向你赔礼道歉。”
“这,”蒋宏进面露惊讶,“为什么要道歉?”
“上一次,在这里,我没控住好情绪,一定伤了你的心吧。”
她拉过蒋宏进的手,把物件拍到他手掌心,“快收下吧,我手都抬累了!”
蒋宏进拆开外包装,是一张新的手帕,抖开以后,上面有两条可爱的小鱼。
“你放心,我特地问了店员,不是鸳鸯。”
吴芳芳确实不想让蒋宏进误会,这么说也是想缓解一下两人间沉重的气氛,可却见他立刻红了眼眶,两行清泪瞬间流下来。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在厂里被欺负,被蛐蛐,被打压,他总是一笑置之,吴芳芳都没见过情绪这么稳定的人。
蒋宏进是个好人呐!
可他们也是真的没缘分。
想到这里,吴芳芳感觉胸口闷得不像话。她站在湖岸上,湖水漫上她的脚背,漫过她的头顶,她窒息了。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错觉,只因为心脏像窒息一样难受。太难受了,所以她也流下了眼泪。
“咱俩别道歉来道歉去了,那我谢谢你吧……”
她克制不住地呜咽出声,边哭边颤抖着说:
“谢谢你没有骗我,更没有害我。宏进,你是真的为我好。”
蒋宏进当然明白,吴芳芳这是什么都想明白,想通透,想透彻了。
他哭着笑,用点头来回应吴芳芳的话,然后低头看看手中的帕子,又抬头看看她,无比感慨地回复说:
“我也谢谢你,芳芳,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此时此刻,吴芳芳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感升华了。
她以前只想把友情推进成爱情,可现下这般坦诚、理解、感激,绝对不比爱情逊色。
它触及灵魂,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动。吴芳芳觉得自己以前对爱的理解只局限于爱情实在狭隘,这种感动,呵护,才是爱,是真正的爱。
“那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啦!”
她伸出手,蒋宏进也回握,重重应道:
“好!”
数月以来一直蒙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好久没有如此刻般轻松了,吴芳芳不由自主地露出开怀的笑容。
蒋宏进正好用手上的新帕子给她擦脸,“你看你,都哭成小花猫了。”
“你自己不也一样!”
“好好好,一样,一样。”
“哈哈哈哈哈~”
他会不会也有遗憾呢?吴芳芳有点疑惑。毕竟他们两个都是这么好的人,就因为蒋宏进是同性恋,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同性恋这三个字像座山一样,压在他们头上,根本无力反抗。
或者,不如说是命运吧。无可奈何的命运。
吴芳芳如是想。
跟蒋宏进一道走回车间的路上,她停下脚步,在视野最好的地方环视了一圈荣兴钢铁厂。
这里,有她尊敬的师傅,有她值得信赖的朋友,有值得她奋斗一生的事业。
东三省是共和国长子,像钢铁厂这样的重工业,就是长子的脊梁。高高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意味着无数工人正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奋斗,哪怕到了夜里,也依然无休无止。
是啊,即使无缘小情小爱,她仍要继续为车间,为厂里,甚至是为国家做贡献!即使只是最最微小的一份子,可国家的发展,不正是由上亿人民共同努力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她斗志昂扬,满心都是拿全国技术能手的光荣目标。
然而,不到短短三个月,一道天降鸿沟,直直横亘在她和她的目标之间。
吴芳芳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初冬的第一场雪。
那天她正在车床边干活,师傅突然面色凝重地喊她出去。她以为又要挨批,结果看到满脸泪痕的妈站在车间门口。
“妈,您这是咋了?”
妈一个字也说不出,光哭。
吴芳芳为她拭去头发和肩头的落雪,不知怎的,感觉她鬓角的白发竟比昨夜都多了些。
有同事倒了杯热水,给妈拿在手里暖暖,结果她这都端不住,白瓷杯掉在地上摔碎,和热水一道溅得满地都是。
“妈……”
吴芳芳慌了神,却听师傅沉声安慰妈:“大姐,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厂里都是兄弟姐妹,您有什么难处,尽管在这儿说。”
妈这才断断续续开口。
听完,吴芳芳觉得天都塌了。
妈的娘家在哈尔滨,父母早就没了,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还在那边,和媳妇一起开了家盒饭摊子,物美价廉,口味很好。
两人生了一双儿女,两家人感情也一直很好,经济原因,他们不能经常见面,可逢年过节,总要互通书信,电话。毕竟,妈当年日子最艰难那段时间,是舅舅舅妈从本就不富裕的收入里挤下一部分接济他们,否则,娘仨估计都得冻死饿死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中。
年前舅舅才说盘下一间铺子,以后就不用在外面露天摆摊,刮风下雪遭罪。结果这才不到一年,铺子夜里失火,舅舅舅妈赶去救火。老房子不牢靠,烧塌了,舅舅当场没了,舅妈被砸下来的屋脊压住下半身,等消防员把她救出来送到医院,医生说压坏了神经,终身瘫痪。
弟弟妹妹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吴芳芳仿佛魂儿被抽走,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要不是师傅站过来用身体撑住她,她可能也要把自己砸地上。师傅的话像烟一样,从虚无缥缈处飘进她的耳朵:
“吴芳芳!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撑住!!”
师傅像父亲一样,帮她请了一天假,陪她们母女俩回家,商量对策。
本来想把舅妈和弟弟妹妹全部接来盛城,可那边医生说,舅妈这情况,根本不可能跨省,这么长的路途,动就是死。
师傅帮妈买了张第二天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她还要工作,妈先过去照顾舅妈还有两个小的,以及,处理舅舅的后事。
结果当天晚上医院打电话到邻居家里,邻居喊她们去听,说舅妈自杀未遂。
吴芳芳想,舅舅舅妈待她们有恩,弟弟妹妹还小,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没个能拿主意能出力的大人不行。
这件事情从发生起,她就没告诉过姐姐,她想姐姐就好好呆在学校里,念书,做实验,以后读研读博,不再因为生活的苦影响她的大好前途。
所以,那个大人,只能由她来当了。
她把所有想法和师傅坦白,师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舍地拉过她的手,用力握在布满老茧的掌心里,硌得她自己已经长了好几个茧子的手都有些疼。
吴芳芳又哭了,她回忆自己这一年流的眼泪,比前面20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原来长大就是要用眼泪来换吗?
“师傅,我对不起您的栽培,我……没办法上北京拿全国技术能手了。”
师傅笑中带泪,摇摇头,认认真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道:
“闺女,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你永远是师傅的骄傲!”
因情况特殊,吴芳芳的离职流程走得很快。
她在跑盖章的时候遇到过一次蒋宏进,那时候,他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
“芳芳,我,我刚刚才听说你的事!去车间找你,他们说你来这儿盖章……还好,还好你还没离开。”
吴芳芳苦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没有责怪自己作为朋友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他,只是在知道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找她,然后满脸担心地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吴芳芳反倒微笑着摇摇头,“谢谢你,宏进,但这件事情,我只能靠自己。”
这时有人喊她,说领导回来了,让她赶紧过去。吴芳芳转头跟蒋宏进说她先去找领导,他急匆匆地回:
“你哪天正式离厂,提前跟我说一声,我送送你。”
“好。”
两人约定好,就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
吴芳芳特地提前一天亲自跑去质检处找人,同事说他请假。结果第二天打他办公室电话喊他下楼,同事又说他今天也没来上班。
事情反常。挂断电话,吴芳芳心想,等以后有机会再问吧,如今她,早已自顾不暇了。
师傅同几个车间和后勤处的同事把她送出厂,路过车棚,她习惯性地去找那辆熟悉的二八杠,自然是找不到的。
她仿佛看见自己和蒋宏进站在车棚那边的身影,无意识地笑笑,然后收回目光。
一行人都在沉默,所以偶然路过的工人在议论什么,吴芳芳听得特别清楚:
“听说了吗?就质检处内个娘门儿唧唧的,好像被人包养了!”
吴芳芳震惊地停下脚步,将视线投向他们。
“是叫蒋宏进吧?我也听说了,有个男的,总是天黑夜里去找他,被人看见好多回了。有时候啊,还会开大奔来把他接出去呢!”
“包男的能干嘛啊,你说这事儿真是……”
“嗐!有的人就好这口呗!而且你想啊,咱们厂工资又不算高,人家想挣点儿外快怎么啦?”
听着两人不怀好意的奸笑,吴芳芳从胸腔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她顿时冲着那两人怒吼道:
“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他不是!!——”
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包括那两个工人。被这么一吼他们也急眼了,立马冲着吴芳芳叫嚷道:
“又不是我们瞎说,人街坊邻居有眼睛的都看到了呗!”
吴芳芳冲上去就要和他们对峙,她要问清楚,是什么人的哪只眼睛看见的!
任何人都不能冤枉好人!任何人都不行!
就在这时,路边突然蹿出一个灵活的身影,他把吴芳芳连拖带拽拦下来。
“芳芳,我们走吧,不跟他们多说。”
“英利群你拉着我干嘛!宏进不是你最好的铁子么?你就由着别人这么污蔑他!!”
怒极之下的吴芳芳并没注意到,在送她的一行人里,有几人相互交换了眼色。
但英利群余光瞟到了,他赶紧把吴芳芳推着走,一边半安抚半哄劝道:
“他当然是我最铁的兄弟,你放心,以后我还在厂子里呢,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人欺负他!”
这么一出下来,本就对厂里十分不舍的吴芳芳泪眼婆娑,“真的?”
“那当然了!”英利群把胸膛拍得邦邦响,“我说话什么分量!”
听到这里,吴芳芳终究是安下心来,她知道,对蒋宏进的重视程度,英利群不比她低。
把她送到厂区门口,就要真正告别了。后勤处的姐姐们早就落下泪,抱着她直念,以后在外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其他同事,还有师傅,都在一旁红了眼眶。
他们心里全都清楚,这一别,怕是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再见了。
怕耽误他们上班,吴芳芳喊大家先回。英利群说跟领导打好招呼了,可以晚点回去,他来送她回家。
他沉默地接过吴芳芳手里所有装着杂物的袋子,闷头往前走。吴芳芳看着他的背影想,如果蒋宏进在,一定是他推着他的二八杠送她。
想着想着,泪意翻涌上来,她拼命忍住,问英利群:“你怎么跑来送我。”
英利群头也不回:“我今天去质检处找他,他不在,其他人说你昨天今天也找过他。他们还说你今天走,所以我赶紧往门口跑,看看能不能等到你,替他送你回家。”
听到这里,吴芳芳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就这么在大马路边嚎啕大哭起来。
“利群……利群……我们去他家里找他,好不好?现在就去!”
英利群阴沉着脸把她拉到巷子里,压低声音训她:“你疯了!!”
“所以你也知道!对不对!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是,我知道得就算比你早,也不会早很多。”
说罢,他继续一言不发,只垂头站在不停哭泣的吴芳芳身旁。
“为什么他们总要污蔑他啊!为什么啊……利群,他甚至情愿告诉我真相,也绝不害我,不用我当挡箭牌……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呜呜呜……”
良久,英利群才喃喃重复道:“是啊,再怎么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当英利群把她送到家楼下,吴芳芳再一次恳求道:“我们去找他吧,他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万一在家里晕倒了呢?我今天晚上的火车,还有点时间,好不好啊利群……”
英利群再一次拒绝了她。
他只说蒋宏进肯定在家好好休息,最好不要再去打扰他。他还承诺,从今往后,他会罩着蒋宏进,不让他在厂里受人欺负。随后嘱咐她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夜,坐在前往哈尔滨的火车上,吴芳芳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个女孩子,单独去找蒋宏进肯定不合适,所以拉上英利群一起,可他为什么态度那样坚决呢?
想着想着,她趴在硬座的小桌上睡着了,这一路,她在封闭,充斥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绿皮车厢里睡睡醒醒,脑子里全是在盛城生活这20年的画面。
最后一个梦,是蒋宏进穿着整齐地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望着她,脸上带着她最喜欢也最难忘的笑容,自然且温柔。
他没说话,就这样笑着看她,而她明明想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急得在原地跺脚。
乘务员来提醒即将到站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她直起僵硬的脖颈,看向窗外,一片雪白的北国风光。
“小姑娘,你怎么哭啦?这就想家了?”
对面大哥的一句话让吴芳芳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都湿透了。
落地之后,便是各种事务忙得她焦头烂额。
妈在家烧饭洗衣,两个小的很懂事,专心读书,生活上从来不用大人操心。吴芳芳就每天给舅妈送饭,陪床,给她按摩身体,勤换衣物和被褥。
另一边,她在商店找了份搬货的零工,其他时间都在跟公益律师协商起诉相关责任方,获取赔偿。
被烧毁的店铺是违章建筑,他们租给舅舅舅妈本来就是违法的,仗着两人没念过书又老实本分,欺骗他们。现在出了事,又推卸责任,说火又不是他们放的,让她去牢里找放火的人。
那人是个醉汉,五十多岁没老婆,天天喝醉了在街上闲逛。那天夜里酒精上头,在街边烧纸玩,风一吹把带着火的纸张带上木质结构屋顶,一排五家店面无一幸免,而舅舅舅妈伤亡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