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舟分不清了。

他好像还是洛城富埒王侯的谢家那个金尊玉贵的谢小公子。纵马把洛城都逛了一遍，和狐朋狗友猜拳定输赢，沾惹了春芳歇腻人的胭脂香粉，喝的满身酒气，身上玉佩珠链丁零当啷响着回了家。

仆婢们在门口候着他，谢舒兰拽着他的耳朵，恶狠狠骂小兔崽子，又去了哪里厮混回来了？嘴硬心软，叫人端来了已经备好了的解酒汤。

他随意逗弄过哪个人，把蹭来的胭脂印抹在人家脸上，被人抓住了手腕。

可在一瞬间，他又抬脚踏上了云山的云阶，仰头去看那巍峨的雪峰，十几岁的人，也可以被人称作“仙长”。他的师尊楼观序捧着药鼎含笑看他，他被赞了无数次“个中翘楚”。

后来呢？后来……

“你亲友死绝，鳏寡孤独，不得好死……”解九的叙述又出现在他耳边。

他从云山逃了下来，从青城，再到洛城，途径聊城，顺着人间自西向东的大河，撇头看见人间已经与他不相干的王都，最后剑骨抽身，崖间风急，一坠深渊。

暮春芳菲随水去，桃花染血红欲滴。

他竟像是从高谷发源的水流，从上而下，千里奔流，终点竟然是一汪泥潭，越来越狼狈。

他该做点事情，谢云舟拨弄着盈春雪，血色中，他想起来了，他说：要将这里的都杀了，用人头堆一座京观。

盈春雪峥然划过，自右上边斜切入宫怀清的左胸。

“怀清——！！！”宫锦程手中的定魂针再一次散出，在刺向谢云舟时，被宫怀清抓在了手里。殷红的血液滴下。

“走开！”宫怀清怒喝。

他另一只手，抓着往前刺的盈春雪，哆嗦着唇，道：“谢云舟，你醒醒！”

没有反抗，而且乖乖束手就擒了。

谢云舟眸中闪现出一丝疑惑，这人不该痛骂自己，然后再被他斩于剑下吗？

宫怀清堵着心口的血窟窿，他道：“谢云舟，都是假的，你干什么要信这些！血祸早过了二十年了！我们都在这里！”

“我知道是假的。”谢云舟道，“那真假是谁定的？现在我难受了，那我觉得此刻就是真的。”

和陷入囹圄中的人是讲不明白道理的。

宫怀清下巴湿湿凉凉的，是他落了泪。他道：“谢云舟，你醒醒，是我错了。”

他不该在云山，就对谢云舟讲这么重的话，他不该当着谢云舟的面提起洛城血祸，早知如此，他……

宫怀清本来和他的兄长一块儿，拜入药宗的。

可惜他少年气性太尖锐了，看什么都非黑即白，他不懂杀人的毒药和救人的灵丹，药性该是怎么调节在一块儿，变成驱风寒的良药的。

他在得知多年的怨怼怒火全部奔涌向一个无辜的人后，当年滔天的怒现在全成了愧。他道：“求求你了，谢云舟。”

嬴安伸手，拦住想出手的宫锦程，摇了摇头。

他们之中，没人能够与结道境且入了魔的修士相匹敌。

黑隼啸叫一声，翅膀扑啦啦振向，催动了天地间几缕风，盘旋着抚过谢云舟脸侧的发丝。

逆风如刀刃，穿过尘见月血肉骨皮，他在风中蹒跚。

在看见红衣零落，尸山血海中的谢云舟时，他浑身的血似乎都被风吹得一凉。

……上一次来迟了，这一次也来迟了。

他次次都来迟了。

尘见月喉间梗塞，最后只叫了一遍谢云舟的字：“春池。”

声线破碎，在风中被切成一片片，没有飘进谢云舟的耳朵。谢青朱终于回过神来了。她惨白着脸，飘向谢云舟，道：“仙长，你醒醒！”

谢云舟身上的伤口红肿发烫，夜风和血雾把猎猎红绸打湿了，贴着谢云舟，徒劳无功地散着热意，他眼珠微不可查地转了转，似乎是因为同样姓谢的缘故，他动作稍缓了些许，问：“你叫什么？”

“青朱，谢青朱。”谢青朱抖着嗓音道。

明明魂灵已经闻不见味道了，她却觉得血腥味像是潮水，淹没了她。

“谢青朱……？谢家没有这号，你骗我。”谢云舟笑了笑。

他有些记不清了，忘了谢青朱的“谢”不是谢云舟的“谢”。

“仙长，没有骗你，您在洛城，买了我一盒胭脂，说要送给心上人，”谢青朱抖如筛糠，却颤着嗓音，慢慢讲下去，她道，“后来我被邪魔害了姓命，是仙长把我魂给招了过来，结果却意外被扯进了另一个洛城，我被人从仙长的桃花枝上拽了下来……”

“现在是哪一年了？”谢云舟问。

“鸿历三十八年。”谢青朱答。

谢云舟抓着盈春雪的手一松，宫锦程趁机把宫怀清拉退半步。

“三十八年……一晃，我怎么要六七十岁了？”谢云舟有些失神地喃喃着，“我还记得我上云山时候，人间皇帝刚换了年号，我再回家的时候，也还是鸿历十几年呢。”

怎么一眨眼，他就像是大梦一场，修了一场烂柯山的道？

天如笼盖，在谢青朱“三十八年”的尾音落下那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星星点点暗光连绵成海，吞噬了这一片洛城巍峨锦绣的琴楼，宽阔的白玉长街，鳞次栉比的府宅。

他短暂欢愉复又痛苦的一场大梦，随着推演最开始的主人谢青朱一声“而今是鸿历三十八年”而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