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鼎内草木香娉婷往上。
谢云舟第一次拜入苦药峰时,楼观序在这儿,手把手教他煮了一炉聚灵丹。后来他转而练剑。当时白烟氤氲中,楼观序对着他柔柔地笑,哄着他讲:“云舟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好。伤了来找我。”
少年气傲,他被几个人捧着,又因为身中剑骨,当真成了绝世难出的天才。此般风光等到山主的叱命就下来,他被押上了白玉台就结束了,围绕着他溜须拍马的人也全部一哄而散。
谢云舟抵额,回想起楼观序伏在他膝上那双极力掩饰着湿稠粘腻感情的眼睛,某些东西全在不言之中。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需要楼观序替他将右手稳住。其余东西不在谢云舟的考虑之内,至多像是沾惹上了一只烦人的苍蝇。楼观序对他越歉疚,吐出来的东西也就越多。
他伸手薅了把尘见月的头发,问:“第二次叩问在什么时候?”
结道之后,每位修士的道心,都要经过天道的叩问,第一次在结道时,第二次却未知。已经结道的修士,为了避免旁人知道自己道心是否稳固,受了叩问也不会讲,结道之后的修行方式,就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尘见月挨着他,声调很低:“只要道心稳固,就不会再有叩问。”
谢云舟松了口气。
他现在动辄失灵,拿不了剑的右手,要再劈他几道雷,恐怕有心无力了。
“第二次叩问不仅仅是劫雷,”尘见月似乎猜透了谢云舟心中所想,道,“有人,有物,有事。当初药宗前宗主陨落,便是因为他的药奴忽而恢复了神智,那名药奴是他杀父灭门的仇敌,可不知怎的,药宗见他能言会笑,竟丝毫没有起疑。在他死前方知,那不是药奴,那是叩问。”
谢云舟来了兴趣,尘见月修道大他好几轮,这些密辛,远没有尘见月知道得清楚明白,他问:“然后呢?是药奴杀的他?”
“药宗对这名常伴自己,为他试药的药奴感情大约变了质。听那药奴说要杀人入药,便百依百顺,没想到那药鼎里炖着的人,忽而变成了药奴,将他拉入药鼎中,一并炖烂了。”
当时那名宗主被弟子发现时,他还未死,所有人都见着他搂着一团被炖烂的肉,嘀咕着些“昨日深仇今日不叙,明日同赴黄泉”。弟子才从其中,拼拼凑凑出些事情的原委。
“他为了药奴,以活人入药,就破了当初结道之时‘悬壶济世,医遍八荒’的道心。在最后明白了所谓恢复神智的药奴,只是一场叩问的骗局,却还是甘之如饴。”
尘见月的叙述平缓,在讲到最后“甘之如饴”四字的时候,语气稍稍顿了顿,抬眼去看谢云舟,嘴角有些不常见的笑。
他当时听闻此事,对药宗宗主所作所为虽不说嗤之以鼻,还是觉得他颇有些虚实不辨的荒谬,可到后来成了当局者,才明白“甘之如饴”四字的滋味。
谢云舟拧着眉头。所以说,第二次叩问,是否开始,修士是不知道的。他笑着试探问:“那你有通过叩问吗?”
“没有。”尘见月轻点了下谢云舟的肩,道,“一败涂地。”
“我已经没有‘道’了,修为也无法再精益。既然我的道心到了你身上,那便祝你,心定如磐,不为外人所扰。”云海被晚霞熏成金黄,像是燃了一簇火在尘见月的眼眸底,被谢云舟调整过的少年相貌,让这一簇火明亮得抓人。
这么说,尘见月默认了,当时在无望渊,他拿到的那一颗道心就是尘见月的。
只是能够他的无情道“一败涂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谢云舟还实在想不出来。尘见月不说,他也未曾问。只是支着头,从被药草分割成几块的竹木窗子前看去,峰峦隐没在霞雾金光中,一片胜景。
一颗血点悄无声息溅在了木棂窗格上。
宋青眠面无表情,提着断臂,进了谢云舟落脚处。
血腥气熏的谢云舟眉头一皱,道:“你发什么瘟?”
小刀尖锐,划过宋青眠提着的手,那些血肉,像纸一样轻飘飘被剔下,留下中间一截冷白色的骨头。人骨上光芒流转,化成了一把骨剑的模样。
谢云舟的瞳孔骤缩。
方才溅到窗上的血点是宋青眠右臂炸出的,他此刻已经半身是血,右半身袖管空落落,他落腿时习惯摆手,却找不到自己的右臂,往后跌了一跤。
原来当时在无望渊,被抽出骨头的谢云舟有这么狼狈痛苦啊。宋青眠恍惚想,断一臂走到他面前,却发现二十年的煎熬都没有释然一空,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宋青眠道:“云舟,你的剑骨。”
“你不是挺护着那个男弟子的吗?”谢云舟错愕。
他只是随口一激宋青眠,他怎么真的给切回来了?
护着?
宋青眠模模糊糊笑了一下。他恨死了,每一日都恨不得对云霜剜肉刮骨,可是又因为他是山主的亲徒而阿谀奉承,装作一副温和的模样,哄着他去送死。他道:“白霜骄纵招摇,要所有人都顺着他。怎么装着你的骨头,却差了这么多,他是个废物。”
“你也是个废物。”谢云舟道。
谢云舟一步步走近,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他,问:“你知道现在你取来之后,我会怎么样吗?”
他会怎么样?谢云舟自然会和他冰释前嫌,再像之前一样,笑颜喊他青眠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