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八岁入天机山随白鹭山人修习剑道,十八岁剑道已成,本应于初秋回京,与家人团聚。
可时逢天机山百年不遇之大雨,山体崩坏,泥石横流,折断道路。
赵臻辗转回京时,赵家院中腐尸累累,蛛网遍结,而当朝的大司徒,已经从他的父亲,变成了周正。
没有人知道赵臻之后的八年是怎么过的,更不明白高宇那样疯魔狠辣的皇帝,为什么会在杀光赵家之人后,却愿意放过赵臻。
传闻赵臻在深宫里常为高宇洗脚换尿,卑贱超过任何一个婢子与宦官;也有传闻说赵臻以男色侍君,比所有嫔妃、妓子和娈童都要风骚。
“所以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奚瞳问。
赵臻冷冷笑了:“若我真的如传言那般,你应当会如世人一般唾弃我吧。”
奚瞳摇头:“求生之道,何分贵贱。赵臻,你活下来了,这很好。”
赵臻心头万丈寒冰,此时只觉得有一道晨曦撕裂黝黑的苍穹,那样尖锐地照了进来。
体内冰雪消融之时,难免扯痛皮肉,赵臻不怕疼,可他习惯了幽暗冷境,害怕未知的温暖。
他眼眶发热,神色却比方才缓和不少:“自古以来,昏庸的帝王所求,无非两者,长生不老丹,金枪不倒药。天机山道宗四海闻名,用几颗丹药骗骗高宇那个蠢货,实在不算难事。”
听闻此言,奚瞳笑了。赵臻此言,是真知灼见。
她的父亲也是昏庸帝王,晚年寻遍四海术士,为的也是长生和淫/欲。
奚瞳转头看着赵臻的侧脸,昏黄烛光下,他的下颌线呈现出柔和的弧度:“赵臻,血债当然要血偿。但不要让仇恨将你塑造成你原本深恨的那一类人。”
赵臻亦转头,同奚瞳对视着。
“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周正恐惧、跪倒、求饶,有足够的机会去折磨他、摧毁他、屠戮他。不必急于一个程冲。”
赵臻蹙眉:“连你也觉得……”
“赵臻。”奚瞳打断他:“我不在乎程冲是烹肉还是做汤,更不在乎其他涉案之人的爱恨。我在乎的是你,骂名能是毁掉一个人的,你明白吗?”
赵臻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臻,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曾想过做你的长剑、你的利爪。可现在,我想做你的剑鞘。”
赵臻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你是一个会用兵刃划伤自己的人。我不喜欢你这样,很不喜欢。”奚瞳笃定道。
赵臻胸中的暖流汹涌,痛感也如浪潮,他躲开了奚瞳的注视,稍作颔首:“奚瞳,我永远不可能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伎子。如果你要的是太傅夫人的富贵荣华、权利地位,我可能永远给不了你。”
奚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也不会嫁给太监。”
“太……太监?”赵臻眼皮颤了颤,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些年不近女色,只是他不想,不是他不行!他……他很行的!遇到她后,他自己……自己试过。
奚瞳惊觉自己失言:“你听错了,不是太监,是太傅。我说我不可能嫁给太傅,你我身份有别,我有数的。你放心。”
“你……”
“赵臻,得到你想要的,掌控你拥有的,他曾求而不得,所以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赵臻细细琢磨这句话。
他曾求而不得……他……
他是谁,那个仇人?
所以……奚瞳帮他,是因为她在自己与那个所谓宿敌身上找到了共性?
斯人已逝,于是她对他,产生了一种移情?
赵臻这样猜测,继而心头涌上极为复杂的情感。
他赵臻也是不世出的英豪,凭什么要做别人的影子?!那个狗屁仇人他算什么东西?!
可嫉恨与不屑之中,他又生出一丝庆幸。
庆幸他活过,更庆幸他死了……
赵臻兀自出神,奚瞳却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还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但是不要太久。你的天下群雄逐鹿,你的大盈正值乱局,它们不会等你太久。还有,食盒里是我跟紫虚新学的酿葡萄,放了冰块儿的。你要喝。”
赵臻抬眸,思忖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奚瞳笑眼弯起来,手掌放到赵臻的头顶:“乖。”
奚瞳走了,赵臻的身体还因她一个“乖”字而僵直着。
心跳的加速让血液的潮汐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几乎是本能地对那个纤细温柔的背影抬了抬手。然而“别走”二字卡在喉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彻底消失在门的那头,赵臻端起酿葡萄,慢慢喝下去。
酸甜、清香、凉爽,回味里带一点点葡萄尚未熟透的涩味。
他害怕温暖,却第一次觉得,剑阁似乎没有那么冷。
他素来厌甜,却第一次觉得,人世间似乎也没有那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