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把众多奏章分门别类,紧要的先挑出来,中央的按六部分好,地方的同一州放一起。
奏章数量庞大,内容主要有这么几类:
吹捧邀功的,“陛下英明神武,这件事已经如何如何了,静待陛下的旨意,臣很想念陛下。”
哭穷要钱的,“陛下,臣实在不想麻烦陛下,可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这边缺钱,那边也需要银子,陛下,臣没有其他办法呀。”
扯皮推诿的,“陛下,这件事的问题不在臣,是XX办事不力,陛下应该找他…”
当然也有正常报告的,“这是上一年的什么总结,请陛下过目,还有某年某月发生了某事,请陛下处理。”
不过一般这种不足十之一二。
午膳过后,纪铎和几个议政大臣端着写好处理建议的奏章,前往长炎宫,呈报给景瑞。
希音等了大约两个时辰,临近下午散值时间,才见纪铎和其他议政大臣们回来。
纪铎面色凝重,其他大臣也是唉声叹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是景瑞出难题了?还是被景瑞责问了?
希音此时不好开口,直到两人出了宫,回到马车上。
她才发问:“纪铎,今天陛下说什么了,让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纪铎凛目轻笑一声:“户部整理了去年各州收上来的税银。
去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大增,税银收入总额理应高很多,但各州实际收上来的税收增量微乎其微,有几个州还比以往少了。
加上沧水沿岸的河堤,年年修年年垮,银子拨了几百万,没见到半点效果。
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但官员层层盘剥,朝廷收不上钱,国库缺口越来越大。
陛下自然大怒,要我们想办法解决贪腐。”
希音一听,原来是为官员贪污之事。
她看向纪铎:“那你怎么对陛下说的?”
纪铎叹了口气:“我建议,抓几个典型,比如那个管河堤的,和地方上贪得太过分的,抄家严惩,以儆效尤。”
希音凝眉:“但这种方式仅可行一时,解决不了根本。”
“没错”纪铎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后说:“其他人也没提出什么有用意见,还有个傻子提出,彻查全部官员,一旦发现贪污受贿,即刻罢免。”
希音听完摇摇头,唇角含着细微的不屑。
这个方法无用。
因为这不是少数人居心不正的问题,而是从上到下、从高官贵族到底层小吏,整个官僚系统的问题。
几乎没有人独善清白。
即使把所有官员都换掉,新人又能好到哪去?好到几时?
官员们可不觉得自己是在贪污,他们认为那是底下人‘孝敬’的,是‘应当’的,是‘礼数’,是‘规矩’,是他们自己该得的。
说起来,贪腐问题属于皇帝专制制度的孳生品。
毕竟最上层的皇帝都奉行强盗逻辑,江山皇位谁抢到就是谁的,谁权力最大谁就获利最多。
上行下效,官员们自然认为,自己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有了权力,捞一点油水怎么没道理了?
皇帝命令底下官员清正廉洁,就像一个贼匪头子让手下小喽喽遵纪守法一样可笑。
领导者都大肆侵占国家资源,跟随者们怎么保持分文不取?
若想真正解决贪腐
首先,必须取消帝制,取消等级尊卑、剥削压迫等一切不合理的制度。
唯有管理者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不碰不拿公共资源,专心办事,下属们才会敬佩效仿,起码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其次,推行政务公开透明。
建立公开透明的信息网,政策钱款,上层领导者发的什么,下层官员及民众全部能收到什么。
没有信息差和信息壁垒,可以大幅减少暗箱操作、瞒上欺下、从中牟利的空间。
其三,建立民众监察制度。
不是只能发表意见的监督,而是有正式执法权的监察。
以往监察是朝廷的御史之职,但御史同样也是官,当其他人送上好处,御史怎能确保毫不动心?
立场一致,有利可图,御史很容易和贪官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而如果让被侵犯利益、立场有冲突的民众监察就不一样了。
按县-州-中央三级,从民众中选拔五到十人组成监察委员会,负责该级别的行政官员的监察,每年一换。
查获的贪官非法所得,按固定比例抽取出部分,作为监察委员的酬劳。
其中贡献最多、能力最大者,进入上一级的监察委员会。
其四,斩断权力决策方和利益相关方的联系。
贪腐之所以屡禁不绝,是因为官员手中的权力与他人的利益密切相关。
农民赋税交多少、商人能不能行商、下级官员会不会升迁、案件怎么判,以及上层官府下发的赈灾银、补贴、工程款如何用?给谁用?
这些都是权力涉及的范围。
其他人如想得到有利于自己的决定,很容易向有权力的官员行贿,借此达成目的。
像官府拨的钱和赋税这类有固定数额的,可以通过公开透明的信息网限制中间官员侵吞。
但还有大部分是民众商人和下级官员主动送上来的礼物,粉饰以各种正当合理的名义,这怎么管?
因此,除了让民众监察委员会介入,监察重要场合及重要决策外,还要尽可能让那些行贿的人,不接触权力所有人,不知道不确定谁是真正的决策者。
比如办案机构的官员,不得与案件当事人私下接触,还有,监察委员会若对判决结果有异议,可申请密决。
官员升迁一律密决,官府项目采取招标制,选谁同样采用密决。
密决是把相关资料,比如案件卷宗、官员在任实绩、投标的商号详情等,经官府及监察会核实后,放到对官府和民众公开的信息网上,并贴上待密决的记号。
最高监察委员会收到后,会把待密决事项随机发给其他地方相同职位的三个人。
比如A州A县的甲职位事,可能会发给C州F县、G州B县、D州E县的甲职位官员,由他们三人独立投票,来决定是否改判,是否提拔,选哪个商号等。
各自的投票结果返回最高监察会和最高行政机构后,进行统计,若其中两人投票相同,则采用对应方案,否则再次随机下发。
并把这个计入,投票方案被采用的那两人政绩中,作为以后的升迁标准。
如此一来,最后决策者不确定,其他人向谁行贿?
总不可能把全国所有官员都贿赂一遍吧。
无人行贿,官员又从何贪起?
案件一旦经密决改判,原判决官员会被追责,那官员便会尽力公平公正。
下级升迁不由上级决定,那官员便不会逢迎讨好,而是把重心放到民众能看到的实事上。
是否中标由商号的客观情况、设计方案及估价决定,那商号便会把精力投入到产品和工程中。
权力不属于某个具体的人,那么利益相关者便不会想着去‘打点’与他的关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从思想文化方面加强引导。
防止贪腐的制度,无论设计得多么严密,但凡需要经过人的手,就会有空子可钻。
如同防贼一样,日防夜防,总有疏忽的时候。
可假如把贼引导成拾金不昧的好人呢?
建立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文明民主、诚善和谐的新社会,扭转以往唯利是图、独尊权力的不良风气。
如果有一天,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敢站在高官面前,认真指出他的问题。
如果每一个职业,都能得到和官府官员同样的尊重。
如果所有人毕生追求的,不是钱财物质,不是权力地位,不是欺压剥削,而是以才干济世、以品行惠人、以理想成己的精神价值。
那么,不存邪念,何来恶行?
清正人心,消除贪欲,才是杜绝贪污腐败最好的办法。
“音音,音音,你怎么不说话了?”纪铎握住她肩膀摇了摇。
希音从沉思中回过神:“我在想事情。”
此时她才感觉到,被纪铎握住的肩膀有些微疼痛蔓延开。
希音推开他手臂,瞪着他:“纪铎,你喊我就喊,用力捏我干什么?”
纪铎收回手,讪讪一笑:“你刚才跟定住似的没反应,我还以为你魂魄被抽走了呢?”
希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
不要动怒,注意仪态,不值得为这点事计较。
她换上温和的表情对纪铎说:“以后我思考时,不要打扰我。”
纪铎立刻移坐到她身边:“音音,你想什么那么入神?”
希音垂下眼眸,敛去神思。
她想什么,她想推翻帝制!
希音轻柔开口:“这个官员贪腐问题,似乎很棘手?”
纪铎接道:“可不是,陛下也被他们侵吞的税银数目惊到了,进入他们口袋的钱,恐怕比进入国库的还多。”
……
两人闲扯一番,回到府中。
此后五天,她每日跟随纪铎到议政处整理奏章。
她发现纪铎提出的建议对策,基本都是偏向皇帝考虑的,甚至有一些过于冷酷狠毒,失了公正与温度。
不过,多数情况下,她并没有向纪铎提出修改,她清楚,如果对策不合景瑞的心意,大半还是要被驳回来的。
只有在满足皇帝利益的前提下,有更周全的方法,才可能被采用。
希音翻着奏章,一份刑部上书的奏章引起她的注意。
吏部尚书吴厚之子吴虚,打死妻子郑氏。
仵作验出郑氏身上遍布暴力伤痕,新伤旧伤叠加交错,且已有身孕。
但吴虚口供声称,是他喝醉了,郑氏服侍不周,茶水烫到了他,两人争执间失手推搡致死。
其父吴厚同时辩解称,郑氏此前有过夜不归宿,恐与他人有染,而两人有一子尚年幼,希望对吴虚从轻发落。
刑部给出的处罚暂且是仗四十。
纪铎的拟批是合理。
希音攥紧奏章,眉目冷然。
事实很好推断,无非是吴虚常年有家暴习惯,这一次恰逢郑氏有孕,身体虚弱,或因护腹中胎儿有防卫行为,结果惹怒了吴虚,被他活活打死。
至于什么醉酒、烫到了、争执、失手、妻子与人有染,皆是脱罪的借口。
吴虚品行恶劣,虽是尚书之子,但高门贵女无人愿嫁,因此娶的妻子郑氏家世平平,其父七品小官没有也无力为她出头。
刑部收到吴厚好处,顺势轻判。
纪铎之所以同意判决,想来是考虑到吴厚刚提拔了一批研书房的人,皇帝不能不给吴厚面子。
可公道呢?天理呢?
丈夫打死妻子,仅判四十仗。
而在几个月之前,赫都一个常年遭受家暴的妇人,在防卫中推倒了丈夫,丈夫头触地面坚石而亡,结果却判了妇人斩刑。
夫故意杀妻,连牢都不用坐。
妻正当防卫,却要处以死刑。
女男地位处境之差距,可见一斑。
她到底该怎么办?
希音想起景瑞准备严治贪腐,她松开奏章,轻轻抚摸奏章边缘。
这是一个绝好的契机。
寻了个间隙,希音把纪铎拉出议政处,到一个休息的偏殿。
纪铎看了看周围:“音音,你把我带这儿做什么?”
希音放开他:“吴虚杀妻案量刑太轻,杀人罪怎么也要判个流放,必须改。”
纪铎沉默片刻,回:“按东照律例,夫殴妻者,减罪二等,况且吴虚是醉酒中失手打死其妻的,不能算故意杀人,而其妻郑式与他人相通,本就有过,杖刑处罚是合适的。”
“纪铎!”希音凛怒看向他:“你明知道吴虚的口供是脱罪之词,是胡诌的。
而吴厚诬蔑郑式与他人有染,不过是为了抹消吴虚的杀人恶行!”
纪铎转过身,避开她的眼神:“可…可他们的孩子尚年幼,吴虚若是也流放了,孩子及家中老人怎么办?”
希音拉住他胳膊,令纪铎面对他:“你的意思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杀人案,便可以从轻处理?
妻夫之间的伤害,威胁不到社会,便可以不管?
那先动手杀人的那方简直赚了,
反正先杀了碍事的另一半,官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谁让他还有家要养呢?纪铎,是不是?
只要成为一家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行暴伤害了?纪铎,是不是?”
希音逼近纪铎:
“这不是在体现仁慈,这是在纵容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