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要织好这条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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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澄澈如平滑的镜面,池边的青石爬满了泛着褐色的苔藓,古老的苍穹像是烧着了一场大火,火焰从天空坠落,染红了地面的枫叶。
浓烈璀璨的火红缀挂在枝头,凉风轻轻拨动宽大的叶面,宛若在空气里曳动的火舌。
往事在这场火焰里灼烧,一千年前的火灾仿佛还在灼烧皮肤和脏器。
宇智波神奈抬起手,拇指顺着绷带间隙挤了进去,微微一用力,缠绕在眼部的绷带被挑开,散落下来,松松垮垮地挂在颈脖。
空气里渗出寒凉的秋意,潮湿的露水顺着草叶的轮廓淌落。
眼眶里空荡一片,没有眼珠,什么都看不到,可是物象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腹部贴着地面匍匐前面的虫豸,划过天空的飞鸟,被风拨动的风铃,变化的云朵。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知道。
有无眼珠在这双眼睛里,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又按了按凹陷下去的眼皮,里面什么都没有,干瘪得像是枯萎的花朵一样。
稍微觉得无趣。
宇智波神奈耐着性子重新把绷带整理好,沿着铺满了落叶的青石路面慢慢地移动。
流水卷着落叶从桥底淌过,叶片翻腾的窸窸窣窣声,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罅隙,地表的苔藓像是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脚步停顿了须臾,须臾过后,脚下前进的方向突然一拐,宇智波神奈左拐右拐,走出庭院,悄悄穿过东边的道场,在一座院子的凭栏前停了下来。
阳光淋淋漓漓地淌过弯起的屋脊和层叠的瓦片,沉甸甸的树冠打下成片成片的影子。
从一千年前开始,有一件事情,她一直很好奇。
手轻轻搭上凭栏,只要轻轻用上一点力气,就能推开。
细腻的风扑到了脸庞,被推开的凭栏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吱呀”。
宇智波神奈松开了手,任由风将凭栏吹开,绕过路径,从前院到了后院,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细长的眼睫半垂,白皙的皮肤在温柔的太阳里近乎透明,素色的手指绕着纤细的红绳,手指灵活地伸展、收缩,偶尔撞在一起的长针发出清脆的“嗒”一声。
群山伏在古老的苍穹下,时间宛若静止,长针撞击的声音响个不停,她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
浸染在日光里的叶片脉络清晰,脚下的影子被拉得纤长。
长针撞击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女人抬头,黝黑的眼睛里倒映出站在角落里的人,像是一只孤零零的猫儿。
“你……”女人动了动嘴唇,“可以进来坐坐吗?”
冰冷的光线落下来,细小的灰尘粒子起落沉浮,宇智波神奈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女人将手里的红线和长针都放到了旁边的竹篓里,细长柔软的眼睫微微颤抖,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站在角落里的人,仿佛只要她眨一下眼睛,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要进来喝杯茶吗?”女人看着她,黝黑的眼睛像是泛起波澜的池水,语气小心翼翼,软得像是在哀求,像极了一只母鹿,“就一杯,可以吗?”
火星炸开的哔啵声,被火舌扭动的空气,被掀翻的铜盆砸在地上的哐当声,滚了满地的热水,侍女惊慌失措的哀求声,还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个被时间模糊掉面孔的女人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却不断和面前的女人重合起来。
“好呀。”
突兀的笑声在庭院响起,宇智波神奈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带着无尽的凉薄、嘲弄和讽刺。
泡好的茶水被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雾气,杯口被氲氤得水汽朦胧。
宇智波神奈盯着那盏小小的茶杯盯了半晌,半晌过后,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赏脸一般抿了一口。
“你在织围巾?”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被放在竹篓里的半截子红围巾,长针还别在上面,圆滚滚的毛线球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嗯。”女人轻轻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抚摸上了肚子,“给我的女儿。”
宇智波神奈垂眼,看了一眼女人隆起的腹部,即便是宽松的族服也遮不住的肚子。
“你怎么确定她是个女儿?”宇智波神奈把手里的茶杯放回了茶盘里,托着腮,兴致缺缺,“万一是个臭小子呢?”
“母亲的直觉而已。”女人露出浅浅的笑容,让人想起浸满阳光的春樱,“而且我有一个儿子了,我想要个女儿。”
“如果她生下来是个怪胎……”宇智波神奈歪了歪脑袋,面庞一点点地露出冷漠冰凉的笑意,“你会想要掐死她吗?”
——你怎么不去死?
尖叫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火光扭曲了视线。
她被丢弃在了一座废弃的别院里,老鼠和虫豸爬到她的身上意图啃食她,却反过来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学会走路的是蝉声最喧嚣的时候,阳光滚烫得像是会灼烧人的皮肤的火焰一样。
荒凉凋僻的街道,瘦骨嶙峋衣的人们,还有人们看不到的东西,蛇鼠成群,三教九流,这是她走出那座别院之后,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后来就是突然冒出来又突然丢弃她的“母亲”,还有成群结队前来啃食人类血肉的妖怪和咒灵,带着式神的阴阳师,阴阳师养的虎斑猫,四眼四手的诅咒之王,海潮起伏的出云,再然后就是平安京那场滔天的大火。
长达一千年重复生与死的轮回开始。
宇智波神奈已经做好了被扇巴掌和怒骂的准备,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有天然的保护欲,一直以来,没有从“母亲”身上得到爱的人只是她而已。
她也不会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去涵盖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没有必要,也不需要。
谁让她是个天生的怪胎。
“我不知道。”
没有扇巴掌也没有任何带着负面情绪的语言,连音调都没拔高。
女人摸了摸肚子,脱口的话语轻飘飘的,像是拂过鼻尖的羽毛,“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以后,会活得很不开心的吧。”
“我是母亲。”女人动了动嘴唇,“当怪胎也好,普通人也好,我希望她好。”
“其他的,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女人贴在腹部的手指动了动,“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她应得的爱和温柔。”
“应得的?”
这个说法不怎么稀奇,但是放在她身上就挺……奇怪的。
“每个孩子都应该在父母的身上得到爱。”女性轻声说,“哪怕这个孩子是个怪胎。”
新一轮的清风扬起,树海翻出沙沙沙的声响,柔软又细腻,鬓角的碎发被拂开,扫在鼻尖泛起一阵柔软的痒意。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开来,细小的裂痕在那张她仍然没有想起来的面容上蔓延。
“她高兴就好啦。”女人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肚子,“女孩子要高高兴兴的呀。”
模糊不堪的面孔碎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女人清丽的面庞,鬓角的碎发细软,眼底的温柔好像要溢出来一样。
宇智波神奈瞥了一样放在竹篓里的那半截子围巾,红艳艳的围巾,看起来非常暖和。
“那你可要织好这条围巾。”宇智波神奈有意无意地开口。
“嗯。”女人轻声说,“毕竟是送给女儿的第一份礼物啊。”
女人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而后抬头,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抱歉,聊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人眨眨猫儿似的眼睛。
宇智波神奈想了想,“我能摸摸你的肚子吗?”
女人愣了一下,而后开口,“你摸吧。”
宇智波神奈伸出手,手心小心地贴到女人柔软的腹部上,隔着布料、皮肤、肌肉,抚摸腹腔里那个已经成型的胚胎。
“我的丈夫很高兴呢。”女人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红。
“我觉得也是。”宇智波神奈笑出声来,“他不会介意的。”
女人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宇智波神奈柔软的发顶,“那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宇智波神奈闭上眼睛,“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吧。”
“话说回来……”宇智波神奈睁开眼睛,“你还要在角落里待到什么时候?”
女人怔楞了一下,白白软软的手搭上了纸隔门的门框,薄薄的阴影沿着屋檐淌进室内的榻榻米,孩童大半张脸颊陷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阴郁。
宇智波神奈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盘在地板上,一只胳膊肘子搭在膝盖上,即便是坐着,她也能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不到两岁的孩子。
她很清楚,如果他和她一样,被那样的女人生下来,他会变成和她差不多的东西。
但是没有如果,即便有过多的异样,他也是被父母爱着的孩子,他的父母也能大胆到可以包容他这些不似常人的地方。
宇智波神奈微微抬起下巴,下颌拉出流畅的曲线,微微赌气嘴唇,吹了个口哨,像是在逗弄一只幼鸟。
小屁孩抿了抿唇,伸出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妈妈,伸出柔软的小手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妈妈。”小孩儿抱着妈妈的手不断收紧。
孩子的直觉有时候比大人更甚,他本能地知道面前的人很危险。
比起寻求庇佑,这副姿态到像是在保护母亲。
“怎么了?”女人敏锐地察觉到孩子情绪的变化,下意识地摸摸孩子的脑袋,轻声安抚着孩子。
“抱歉。”女人抬起头,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软软小小得像是只小奶猫,“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没事。”宇智波神奈笑出声来,“大约是知道我想打断他腿吧。”
后半句话淹没在呼啸而来的风声里,枯脆的落叶被掀翻在流动的空气里。
“你说什么?”女人没听清,眨了两下眼睛,“我没听到。”
“你儿子很可爱。”宇智波神奈从善如流地改了说辞。
“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
被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盯着她不放,大有她一动作就冲出去咬死她的架势,看得宇智波神奈心里痒痒,很想把人拎过来揍一顿屁股的那种痒痒。
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忍不住了。
虽然对方是她那个欠打的哥,但是当着亲妈的面,实在不好揍人家儿子。
宇智波神奈起身,婉拒了宇智波朝云把她送到门口的请求,麻溜地走人了。
……
白炽的日轮似乎变得遥远,从深山涌出的雾气像是起落的轻纱。
她托着腮,蹲在堆满青石的池塘边,看着池水里的鲤鱼荡开金红的尾巴,在水面拉开柔软的褶皱。
午后的阳光又温柔又暖和,脊背被烫得暖融融的。
鞋底碾过地面的枯叶,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