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军师程玉楼午觉,所有人的手脚必须放轻,连高声交谈也不可以。
孙罗睺靠着松柏,怀抱朴刀。他今日负责宿卫,走来走去。
说是宿卫,但含章院能出什么事儿?重重拱卫着。他听郑金刚说,云台院昨儿个有人和含章院的打起来,原因就是云台院有个不识相的说要下山,跟许枫桥一样。
许枫桥在含章院的名声很臭,被人听去了后,你一拳我一拳就打开了。
之所以臭,是因为这人当年,说下山就下山了。许枫桥的弟弟阿冲,原先一直养在含章院,霍平楚当弟弟养着,好吃好喝不曾怠慢。
许枫桥也很怪,对这个弟弟算不得好,用孙罗睺的话来说,许枫桥那人对谁都是一脸欠扁的样子,桀骜不驯,偏又武功高超,拿他没办法——对弟弟也是。
平时也不见关心,至少明面上这样。
但这人,一听说阿冲走失,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刺史发帖子给他,他当晚就收拾收拾下山了,全程没和霍平楚多说一句话。
不识好歹。
霍平楚年纪不大,待兄弟们是没得说,不跟大当家,跟一个抠门刺史,真是不识好歹。
他巡逻着,就走到了程玉楼的院子——也可以说是霍平楚的院子。程霍二人居住的地方很近,一件硕大的堂屋被拆成两半,俩人就隔了一道墙,平时说话交涉也方便。
孙罗睺当然不会多想,兄弟之间关系好住得近也是常事,他和郑金刚住的地方就很近。程玉楼的门前,有一排竹子和兰花,陈设也是极尽素雅,风穿过庭院,敲动屋檐下的铁马。
孙罗睺见没什么情况,就蹑手蹑脚原路返回。同时在心里暗暗猜测,许枫桥武功肯定不如之前,明儿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挫许枫桥的锐气。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程玉楼迷蒙间,半醒未醒。风透过户牖,帘帐微动。
他好像梦到了小时候的霍平楚。彼时他是霍庆拿来拿捏骆九川的棋子。
棋子洁白无瑕,适合亵玩,他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床笫间默默闭上眼,忍受拳打脚踢的疼痛。事后,他总会跳进后山的池子里。
他不是自杀,他想把自己洗干净,把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液体都洗干净。
池塘倒映出他那张招致祸患的脸和身躯,他仔细端详着削葱根般的手,赤着上身抱膝而坐。
他从池子里走了出来,从头发到脚跟全部湿透。沉入水中的感觉很好,周遭的声音沉寂下去,一片空灵。
“小楼!你怎么在这儿!”霍平楚会给他拿来巾子和袍衫,“天太冷了,下次用热水洗澡啊!”
“楚郎君……”
“你叫我阿楚就好。”霍平楚坐在一旁,为他披衣裳,“阿爷说,路遇寒士,解衣衣之,我怎么能看你受凉呢。”
程玉楼眼眸含泪,他没有把这些告诉霍平楚。他怕如果说出来,霍平楚闹到霍庆那里,等待他的就是更残虐的暴行。
“阿楚……你怎么来找我了。”程玉楼改口挺快,主要也是害怕错过最后的一点善意。
“我刚刚去找你,你不是说,要看《左传》吗?我找到了!”霍平楚掏出一卷书册,“你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我找几个读书人问问,昨儿我阿爷又抓了几个读书人,我告诉他们,要是有《左传》,就能下山,没有的话,只要能识句读就好。”
霍平楚知道程玉楼爱看书,这卷《左传》上,朱砂笔圈圈点点,都是批注。
程玉楼低头看书,看得很用心。他喜欢看书,因为只要看书,思绪就像是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程玉楼眼睛一转,缓缓睁眼。香炉里的烟还飘着,他侧身躺在榻上,支着头。霍平楚的眼睛永远清澈,无论做什么,都是他诱引。
程玉楼觉得自己太坏了。
他穿好衣服入座看书,就听见窗户那里响了一声。
“军师真有兴致。”
“是你!”程玉楼警惕起来。
“是啊,卢蕤怎么还没死?燕王很着急,他会坏掉我们所有的计划。”
程玉楼敛眉,“有许枫桥在。”
“那你呢,你不会不想杀他们俩吧?”
“大当家和许枫桥有交情,亦看重卢蕤。他求贤若渴,巴不得保护卢蕤令其为己所用,我拦得着么。”
“袁舒啸是弃子,从殿下抛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用了,你放心杀。”
“明白。”程玉楼颔首,又暗暗替袁舒啸不值。
袁舒啸是奸细,若不是霍平楚拦着,看在对方是神武军故旧的份上,程玉楼早就弄死此人了。燕王就是想让霍家寨做白手套。
“你也别被霍平楚掣肘。”
提到霍平楚,无异于触怒程玉楼的逆鳞。
“我杀了霍庆又杀了霍彪,让霍家寨为燕王所用,已经很够意思了。燕王别太贪心,打量着我不知道?卢许二人来霍家寨,我打一开始就明白,却还得演戏。他俩成了,燕王分我们的地,要是不成,他收我们的孝敬。”
门外的人沉默半晌。
“霍平楚是个蠢的,他不思进取不图天下,乐得做个坞堡主。我让这么一个蠢人接过你们的担子,为你们遮遮掩掩,你们现在想一脚踹了他?可真是异想天开。”
“你别忘了,若没有燕王,你不会有今日。燕王助你,也是看在你脑子灵光,今后或能成大事。报仇什么的,你只要肯效力,杀进长安,别说骆明河了,把骆九川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也成啊。”
“骆九川是肯定要死的。”程玉楼轻笑,“他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算什么英雄。”
门外的人轻笑一声,“军师识时务,咱们的往来,断不能被卢蕤和许枫桥知道。你在幽州的那些暗桩,和走私的商队,尾巴也藏紧了。霍彪的事,燕王不日会帮你处置。”
“那程某谢过燕王。也请燕王注意,虽说我们都是土匪,可匪不匪也是一句话的事儿。逼急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们是不怕的,燕王金尊玉贵,多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