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处的牒文!”白稼研接过来人手里物什,一壁含笑着其免礼,一壁命旁好生备饭。
“黄大人公事繁忙不得亲见,还请二位见谅。”一句话说得不紧不慢,听起来叫人舒服。
“白大人哪里话,真真折煞小人!”差役们面露惶恐之色,执着手便要请罪。
“二位——二位——”白稼研一向轻声细气,这会子也不由提高了嗓门。
一手扶一手搀道:“二位昼夜赶路、风尘仆仆,后头已备得茶饭,还请早些安置!”
两人谢过招待,随仆役转入后堂。
白稼研手捧牒文,脚步轻悄进了黄磬书房。
案前之人听见响动,却一味埋头苦书,并不曾询问只字片语。
年轻人默立一旁,亦无打扰之意。
牒文笔迹乃是陆司理的,身为多年同窗好友,白稼研对此早已烂熟于胸。
半盏茶功夫过去,黄磬才终于搁下笔。
一面徐徐吹着墨迹,一面转着腕子道:“陈相处如何?可有甚话交代?”
语气不慌不忙,不曾有半分急色。
“回大人,陈相处一切顺利。”年轻人口中调子,像极了面前长辈。
神色如常,并无丝毫激越或亢奋。
“西路粮草经由后裕水道,可谓畅通无阻。这些日子磨合下来,人员也有所精简。”白稼研接着说。
“陈相知您挂念今秋收成,特下保证说,再过两月必将服役人口减半,以保百姓仓廪。”
黄磬点点头,花白胡须跟着荡了几下。
“陈相此举心怀天下,只是服役人员减半,调度者怕是没一刻安歇喽……”
最后几字听起来有些伤感,白稼研望向堂上老者。
白发虽未爬满头顶,却也无从遮掩。
眼角额头堆积的皱纹,仿佛一块块老树皮。
在年轻人眼里,上了岁数的人,面容总有那么些相似。
他看着黄磬,就像同时看到了陈瑜亭、徐铭石,以及远在朔杨的方缜。
“下一批粮草是明早启程吗?”询问如微风,吹醒白稼研神思。
黄磬扶着桌子,久坐让他腿脚酸麻,膝盖更是不听使唤。
“是,明日寅正准时启程。”年轻人回答着,手上作势欲扶。
怎知对方一个较劲儿径直立起,现如今各处都要用人,哪有时间婆婆妈妈。
“嗯……还有些时间……”黄磬边挪步边盘算。
“你且回房眠一眠,到了点儿好帮忙看顾……”
“大人,您也歇一歇吧!”白稼研顺势接过话头。
“自到了这地儿,您一日睡不够两个时辰,如此下去身子骨吃不消啊!”
“哎,我知道了……你去吧……”黄磬笑一笑,摆着手打发走了后辈。
门扉重新阖上,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混入夜色再也分辨不出。
他踱到窗下,用力将其推开,刹那间满月当头、清光盈户。
他望着这轮金盘似的月亮,想起那日天朗气清,屋外同样挂着枚浑圆的太阳。
宫中内监急匆匆登门,只说陛下即刻召见,却不知其中就里。
黄磬为人向来谨慎勤恳,一听这话忙命人取出官服,预备更衣后立马随其面圣。
岂料传话之人又补了句口谕,要求黄磬着便服入宫,如有违逆必以欺君之罪论处。
这旨意让他想不明白,可也不敢误了正事儿。
草草净过手脸,便穿着身上那套海青色常服,跟随内监往皇宫方向而去。
然而一进宫门,倒比前头更加奇怪。
引路内监目不斜视,只一味往里走。
眼瞅着再挪就到御园了,黄磬终是按耐不住出口询问。
不成想对方笑容和气、言辞谦恭,只道陛下如此安排,大人尽管遵从就是。
接着绕过俩弯儿,将黄磬引至流芳阁前。
“烦请大人在此稍歇,奴才告退。”又是句没头没尾的哑谜,黄大人眉头皱起花来。
奈何皇命不可违,他还是顺着内监所指方向,一步三狐疑地踏进阁中。
圆桌大凳首先撞入眼帘,阁内轩门洞开。
惠风自湖上刮过,带起阵夹着水汽的清凉,确比别处更具情致韵味。
黄磬拿眼数着,心知今日来人不少。
再结合朝廷前段时间一系列动作,已将此行目的与参加人员,琢磨出个八九不离十。
“黄大人果然勤谨,这么早就到了!”正入神间,徐铭石来了。
他笑语轻盈,腿脚麻利,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徐大人!”黄磬回头时已拱好了手,眼神中满是钦佩敬重。
“徐大人多年忍辱、今朝得雪,当真神清气爽!请受黄某一礼!”
“不可……不……”饶是这边嘴巴再快,也赶不上对面动作。
黄磬撂下胳膊时,热茶也恰巧摆上来了。
徐铭石连忙以茶还礼,伸掌让道:“黄大人请。”
黄磬心性素来坦荡,此番亦不再推辞。
两人撩袍而坐、相对闲饮。
“哈哈哈,这湖边儿就是凉快!还是陛下会挑地方啊!”
齐王处笑总比人先到,这次也不例外。
宽大折扇捏在手里,随意转上两圈,便是形容不出得潇洒倜傥、风流逍遥。
迈步时衣衫徐飘、青丝微荡,端的一副似神似仙之态。
“哟,徐大人、黄大人!叨扰二位雅兴,是本王冒失了!”
三人甫一见面,那俩就站了起来,却仍赶不及齐王的调笑之语。
但见其一把抖开扇面,轻巧晃过两下,不等人让便择了位置坐定。
一面点指承喜一面道:“这茶味儿不错!去,给本王也弄上杯尝尝!”
“奴才遵命。”承喜本是专司传旨引路的,端茶递水这活计原不用他干。
可一室欣悦比外面日头还喜庆,任谁都想多留会子。
何况这位主子的喜好,没人比其更清楚。
五冬六夏皆爱喝冷茶,最好是一仰脖子灌一杯那种。
世人谓之有失风雅,自己却乐得随性自在。
“嗯嗯嗯,这味儿实在是正!帮本王记着,回头可得找陛下讨些!”
一说一乐间,刚端来的便见了底。
徐铭石与黄磬二人陪着笑,承喜在边儿上躬着腰。
穆王从外听见,更是忍不住插嘴打趣。
“呵呵呵,这话啊也就你说,跑到宫里来讨东西!怎嘛,王府俸银不够花?不够花叫人上我那儿借去,包管只收你三分利!”
穆王一到,全员起身。
齐王年青,自然首当其冲。
三步并两赶至对方跟前,呵呵笑道:“六哥要揭短儿,做弟弟的自不敢驳,只是别当着人呐!”
说着各方重又见礼,屋子里也比先前更热闹一倍不止。
黄磬数了数空置座位,怎么算怎么觉得不够用。
难不成今日这遭,竟有人缺席?
正自困惑间,三两交谈之声借着水音儿飘进耳朵。
秦淮走在最前方,并无什么话说。
韩冶跟秦川落在后头,一面比比划划一面叨叨念念。
谁也不肯让谁,额上飞起的汗珠都能当雨下了。
及至其中一方,看清此地乃流芳阁前长廊,才心中有鬼般哑噤熄火。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红烛夜雨、美酒锦纱之旖旎胜景。
汗水擦过鬓角,把秦川耳朵都暖红了。
虽说往日欢好,时常被自己拿来回味把玩,可大庭广众下想这些事儿,真真还是头一遭。
秦川感觉脸上越来越热,简直像孵着两块炭。
一双眼睛全然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得东瞅西瞧、上躲下藏,生怕被韩冶那家伙抓住什么纰漏。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句俗语,也不是前人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自对方沉默下来后,韩冶就一直从旁观察着秦川反应。
嗯,不是暑热,不是干渴,更不是想不出话来跟自己打擂台,而是……
一抹了然坏笑勾上少年嘴角,他状似无意般拐了拐“秦大哥”胳膊。
而后以目光明晃晃向其示意,自己知道那小九九里,都埋着什么花花肠儿。
接下去的回忆,来自陈瑜亭。
守着一般的月儿、一般的天儿,这位中州丞相同样没什么睡意。
只披衣伫在窗下,任思绪万千飘飘荡荡。
要忙的事情还多呢,哪有时辰贪眠酣睡?
能抽出个把空子,松乏松乏精神已经够好喽!
茶杯握在手里,没那么烫了。
像极了当日天气,说热不太热,但肯定算不上凉。
君臣二人商榷完末了一点儿散碎公务,才结伴往流芳阁来。
一路上陈瑜亭脚下不住加紧,韩凛却跟个千斤坠似的压着速度。
“呵呵,爱卿何必太赶?他们自有他们忙的,咱们只管慢慢走就是。”
犹如垂柳娑娑、白杨萧萧,和着风的语调明显更空灵了。
陈瑜亭收住脚,侧头看向始终比自己靠前半步的中州帝。
那样貌与当年华英山初见几乎无异,仿佛岁月的流水,根本无法在上头留下痕迹。
可个多年下来,陈瑜亭知道面前这人变了。
变得更加成熟稳重、沉毅审慎。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皆视若等闲、从容不迫。
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更是能干成大事的样子!
磨了有一刻来钟吧?两人慢悠悠踏进流芳阁。
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开了每一张笑脸,也吹开了众人的请安之声。
彼此寒暄过几句,韩凛处话并不多。
除特意嘉奖徐铭石外,便是与众人一块儿饮了杯茶。
之后就推说还有奏疏要看,置满屋苦留如罔闻,转首背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