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齿明眸重回脸膛,韩凛又一次把身子贴过去。
轻声笑道:“可不是!听说兄长跟太师自初夏一直忙到正月,仍挡不住冲天民怨。”
这遭换秦川不以为然了。
扬一扬眉说:“他们还不算太笨,知道攘外需先安内。然而这水一旦浑了,想要变清可没那么容易。”
拽着对方猛跑几步,韩凛乐呵呵停下来。
一边拍秦川肩膀一边道:“别人家闲话说够了,秦将军也该顾顾自己!不知这个去处,能否合夫君心意呢?”
眼神顺着手指方向,一溜烟地往上。
及至看清那几个字,秦川真是兴奋到舌头打结。
“这、这里是……你以、以前的府、府邸……”
“对啊,怎么样?喜欢吗?算不算将军心里记挂的要紧地儿?”韩凛跳上一级石阶。
冲着目瞪口呆的秦川,绽开个明丽笑容。
“喜欢,太喜欢了……果然是要紧地方……”对方继续呢喃着。
被朔风吹红的脸上,霎时又涂了好几层胭脂。
韩凛蹦跳着来到门边,一手推门一手招呼秦川。
语调悠扬婉转,比什么器乐都好听。
“小川,快来啊!咱们一起进去!”
“好……好……好……”轻语如同梦呓,一下下牵引着脚步。
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秦川似乎看见了年华倒转、岁月翻覆。
寒风刚刮到面上,就化作春飚飞远了。
初生的日头移到正空,带来盛夏时节得燥与热。
沙沙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极了秋日里落叶扫过地面。
光影急剧发生着变化。
昼夜更迭、寒暑交替。
太阳升了再落,落了再升;清风起了还停,停了还起。
周围一切正疾速回旋盘桓,绕着秦川转过一圈又一圈。
千百种记忆裹着千百样滋味,钻进全身每一处毛孔里,犹如成千上百把钥匙。
“嗯,小川!”
“喂,小川?”
“呵呵呵,小川……”
韩凛面容也在迅速后退着,倒放成光阴里的片段。
那一声声呼唤,有的殷切焦急,有的欢愉欣喜,更有的夹着绵绵情意,缠绵曼婉、缱绻隽永。
门扉自身后合上,惊起一小片扰动。
韩凛款步走至秦川身旁,将头点在爱人肩膀处。
回忆里对方第一次来这儿,自己也是陪他门前站了好久好久。
只不过那时,秦川还是颗小豆丁,自己比他可是高出半头不止。
哪像现在,不踮脚不借力,都挨不上这傻小子半根头发丝。
待到金乌往上空移了寸许,韩凛才携起对方手道:“走吧,进去瞧瞧!”
说完又调皮似的荡过两下,一个人向着前头跑去。
赤红披风缀在后面,像童年飘来的一朵花。
“哎,你等等我!”顾不得多想,秦川立即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嬉笑着跑过正堂。
秦川记得,韩凛从小就不喜欢那间屋子。
总说有股子排遣不掉的压抑。
每每前往,不是领旨奉命就是听教训。
经年累月,连带里头家具都老了。
谁知这一分神,宅邸主人愈加跑没了踪影。
当秦川再回头时,廊檐庭院已无丝毫人迹。
“韩凛?韩凛你在哪儿?等等我啊!”好在自己也熟门熟路。
循着过往记忆,秦川挨间屋子找过去,一面找一面不住呼唤。
“呵呵,还是这么傻乎乎的!”韩凛掩面啼笑,将身缩在柱子后面。
记得以前也经常这样吧?
每每叫起自己名字,总是又脆又急。
密得跟锣鼓点儿一样,恨不得从门口儿直直喊到后院儿。
“小川,我在这儿呢……你快来啊……”韩凛把手放下,一句唱唤倒似拐了十八个弯儿。
秦川听出这动静,出自前方回廊尽头,不由得加紧脚步。
赶到时却只遥遥望见一角鲜红,飘拂着消失在更远处。
“呵呵呵,小川,你太慢啦!快来啊!”这次的呼声有些闷,显然是进了某处屋子。
秦川稍加思索便猜到,对方一定是去了曾经书房。
他紧随其后踏入,房间内还留着来不及散去的迦南香。
流年似水,漫溢向秦川全身。
无数枝丫铺张着填满心田,那是年少起就埋下的爱恋。
“嘿,小川!”拍打力度轻重适中,既不会打扰追忆亦不会让人受惊。
秦川转过头,仍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找见。
“这边,这边……小川,我在这边……”笑声变得辽远而开阔,像鸽子脚上拴的小铃铛。
秦川以身后书房为中心,搜索着下一个对彼此意义非凡之处。
须臾不到,便寻着了答案。
这回他没再选择跟着韩凛绕。
而是抄小道一路飞奔至目的地,只等在家官人来自投罗网。
不成想一口气儿还没喘匀,韩凛就撞了上来。
腰间坠着的隙月和斜明,亦跟着叮当作响。
吓得秦川一面张手揽住,一面哎哎呦呦,生怕碰疼了这心头至宝。
拥在爱人怀中的韩凛,并不怎么买账。
眉毛一横嘴巴一嘟问:“你怎么猜到我要来这儿?”
“这有什么难的!”本就得意的秦川,这下更张狂了。
在韩凛脸蛋儿啄下一口后,才漫不经心道:“你这里我最常光顾的,除了客房、书房,就是这伙房啦!哪里还用花心思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句话,反倒打开了韩凛的笑匣子。
他靠在秦川怀里,喜得眼泪都出来了。
对面呢,照例半分不恼。
哄着爱人痛快笑过一场,秦川将两人五指扣住。
提议道:“接下来的路,咱们一起走吧。”
“嗯,好!”韩凛刚刚笑完,声音有些沙。
非常符合眼前,逐渐转阴的天气。
他们手牵着手,走得很慢。
路过一扇漏窗时,正值院中红梅盛放。
两人停下步子,隔着盘长纹雕饰,共赏这凌霜傲雪的暗香疏影。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
韩凛眯起眼,轻轻吟出两句《一萼红》。
“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秦川语调清越。
半阙诵完,一扫原词伤怀惆怅之意。
严风凛冽,吹起梅枝簌簌摇晃。
芬芳透过窗户飘过来,仿佛一段直白宣告。
是啊,不管这地方有没有人来,到了季节它便会开。
无需赞美、无需慨叹,更无需解释与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