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最后一愿,只求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世间再无此等骨肉离散之事!”承安开口了。
“爹娘保得住孩子,孩子护得了爹娘,一家子吃饱穿暖,过些安心日子!”说完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地上。
韩凛默然多时,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他很清楚,在承安心中自己就是天。
自己答应了,就是老天爷答应了。
可除夕当夜所见所闻,令韩凛窥见了世间法则运行的另一面。
他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自三皇五帝治世以来,必是先有上下尊卑、高低贵贱,才有人心贪婪、追名逐利。
进而发展至坑萌拐骗、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
人人都想赚钱、发财、当老爷,驱使仆役为自己攫取财富。
然后收罗更多爪牙,搜刮更多民脂民膏。
便是那寺院中的和尚,亦有高下之判、身份之别。
就更别提他们倚田自重、仗财欺人,私下里净干些牵线搭桥、做媒拉纤的肮脏营生。
只要殿里还坐着皇帝,庙里还供着佛像。
这天下,就永远是上位者的天下。
这天下,就不会是为老百姓讲理的天下。
便是韩凛自己,亦有诸多利弊权衡。
很多时候,他也会用“先苦一苦百姓”当借口。
将重重思虑,划归为“不识大体”和“不顾大局”。
但什么是“大体”,什么又是“大局”?
安泰时节,日日挂嘴边的“黎民苍生”,及至动荡时期,便成了可供随意驱遣的劳力。
这难道,就是史书所言“名垂四海、威震八方”?
韩凛沉默着,内心却在疯狂叫嚣。
他多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讲给所有人听。
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
只是将一切化作种全新的信念,缓缓点了点头。
“好,朕答应你!决不食言!”
韩凛知道,适才所想承安不会明白,其他人也未必能理解多少。
既如此,何不顺了这朴素宏愿,拼尽余生守好天下。
等那样一人出现,打破顽空、不堕轮回。
掀翻帝位皇权,废除奴籍徭役,真真正正救万民于水火。
“呵呵呵,佛家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也算轮到朕了……”
韩凛念得很小声,连承安亦未曾听清。
“奴才谢陛下隆恩!”小内监拜过眼前,这如神明般尊贵的主君。
抬眼看向韩凛方向。
却瞧其正定定望着前方虚空,眸中精光闪动。
承安从没见过,韩凛这副表情。
不,应该说,他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如此神色。
小内监有些恍惚,竟想不出哪怕一个词去形容。
只觉眼前之人,从未有过那么近,同时又从未有过那么远。
承安盯着对方面容,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韩凛的样子。
当年他还是五皇子。
自己与一班内监婢女,经由层层择选送入其府邸。
那时,皇位争夺已趋于白热。
自那双不会笑的眼睛里,承安却读出了一种期待。
一种想要相信、想要托付的期待。
从此小内监便暗暗立誓,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守住这期待。
直到它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真好啊……五皇子……”承安笑着流下泪来。
款步走出书房的声音,跟雨丝混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您仍是承安心里,那个满怀赤诚的五皇子……”
“唉,这天儿,好端端怎么又下雨了?”孙著擦拭完奉先殿最后一扇窗格,朝外面望出去。
“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想着给陛下添衣裳?”他一边叨念着,一边把抹布叠好。
不必细算也知道,自己于殿中照管烛火,已快要满一年了。
就着这扇窗,孙著看过了春去秋来、四季更替。
却迟迟等不到,一份南下柳堤的旨意。
抹布搭在桶沿儿上,老人揉了揉膝盖。
这些洒扫活计,原本是无需劳动内监总管的。
可他想替韩凛做点儿事,不管在不在对方身边。
孙著明白陛下将自己罚入奉先殿,非诏不得回,是想报下自个儿这条命。
那个历经倾轧猜忌的孩子,始终都有颗温柔慈悲的心。
“可那件事,总要有人去做啊……中州几代心血,绝不能费在这上头……”
手掌变成拳头,捶打在孙著腿上。
殿门应声而开,是承福。
老者收起面上急色,尽力扯出个笑。
几个徒弟平日够累了,这些个烦心事何必非要拖上他们。
孙著脚步有些慢,深一脚浅一脚,不疾不徐往前迎着。
行至切近,刚想问陛下近况,承福却先一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