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方大人!”
随着第一缕辰光登上城楼的,还有方缜。
他一身官袍、穿戴整洁。
背脊挺立如胡杨,双眼炯炯似风灯。
一把胡须被风刮得更皱了。
又干又糙,宛若地里卷在一起的枯黄杂草。
“各位岁暮值守,辛苦了!”
与这副模样极不相称的,是其柔和慈蔼的嗓音。
唇角向上高高扬着,牵出个堪比弯弓的弧度。
阳光打在脸上,使得那些皱纹更深了。
一道道像极了树干上,风化龟裂的老皮。
“军中之人,不言操劳!”
兵士们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
只一心一意,盯着远处蜿蜒土路和崇山峻岭。
毕竟,朔杨城里每个兵都知道——
除夕这天,方大人必要穿戴官服,登上城楼。
陪着守卫将士,站到腊月初一、天光破晓。
前些年,也不是没人苦劝过。
却都被对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婉言拒绝了。
只道自己一个糟老头子,父母妻儿不在身边。
回家对着空空大堂,白白点灯熬油。
不如在城上与众人一起,正好做个伴。
众人当然明白,这不过是其“爱兵如子”下所寻的借口。
但能让位不惑之年的老者,如此费尽心思解释周全。
足见其一片苦心、天地可鉴。
是以,大家伙也就依了他这片赤诚。
每每城头相见,俱是以礼参拜,再不言其他。
“朝廷赠拨的第二批过节银子,已经发下来了——”
方缜与诸守城将士,并肩立在城楼。
迎着寒风刺骨,不由得加大音量。
“大家伙值完这班岗,就带上银子,跟家人好好过个年!”
“谢方大人!”年轻汉子们威武雄壮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
确是说不出得,兵锋铮铮、豪气铿锵。
只不过今日之方缜,虽仍是一身傲骨逆风而立。
眉宇间,却尽是老者和气慈爱之气。
对着周围披甲执矛的小辈们,格外和颜悦色。
叹息含着笑,随团团白雾散在空气里。
方缜边捋胡子边道:“哎,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辛苦一年啦,这都是大家应得的,呵呵呵……”
听着这把苍老中,透着精气神儿的笑声。
不少士兵都跟着乐了起来。
虽没出什么声响,心下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都欢喜。
是啊,满朔杨里的人,上到苍头老翁、下到学步小儿。
不管是拿笔的、拿勺的,还是拿锄头爬犁、刀剑盾斧的。
有哪个不盼着方大人,平安康健呢?
在全体朔杨人,乃至四郡边地百姓眼中。
他就是传说中,乘风浴血的赤雁尊者。
就是史书里,那位下马守城的初代长使。
方缜,早就活成了一个符号、一份寄托、一种希望!
所有人都相信,边陲之地只要有他在。
北夷铁蹄,就踏不到中州子民身上。
“实在要谢啊,你们就谢朝廷、谢陛下吧……”
他将目光投到城下。
那里来来往往,皆是着装喜庆的男男女女。
“当然,朝廷和陛下,也要谢谢你们。谢你们忠公体国,保家卫民。”
老人语调是那样平、那样淡。
全然没有义薄云天的豪侠之意。
有的只是跟孙辈们闲话家常时,一派和气喜乐之相。
可只有身旁老管家知道,朝廷拨下的年节银两,一进腊月门就发完了。
大年三十儿这批银子,是陛下当年感念老爷忠君为国。
为不使忠臣难做,特别下旨追赠的。
然而谁能料到,老爷一走马到任,这笔银子就成了“岁暮钱”。
年年除夕,分发于军中众人。
当真视金钱如粪土。
一怀明月、两袖清风。
老管家跟在方缜身后,抬头往天上望去。
想借此压下,已然蓄到眼眶的湿热。
不成想,竟瞥见天边一行大雁。
自东向西,扇动翅膀款款飞来。
顾不得继续感慨,他赶忙抬起袖子擦干眼睛。
仿佛怕自己老眼昏花,再给认错似的。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地方,怎么还会有大雁呢?
但饶是其揪着袖口一擦再擦,那振翅而飞的大雁,仍牢牢映在眸子里。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者心中惊惧复杂——
腊月三十、年关之日,偏有大雁飞来朔杨,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狂躁如闷雷的心跳,灌满了耳朵。
最后连带着眼睛,似也一并跳起来,越蹦越急、越急越怕。
手心儿里早已冒出了汗。
攥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黏和冷。
如此情况,其实并没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