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两人是何等琴瑟和谐、恩爱美满。
正因如此,自己从未纳妾,更未有过哪怕一桩艳闻。
就算后来妻子早故,也没动过任何续弦念头。
可到此,他也发现了荒诞之处:
自萧路出现在身边伊始,自己已很久没有刻意想起亡妻了。
那种经年累月,深入骨髓的惆怅,随着此人到来渐渐不见了。
秦淮扪心自问,自己并无龙阳之好。
他自小家风甚严,有了妻室后更是严于律己。
为何还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近日,秦淮总借口军中事多,故意晚归。
来躲避,不敢正视的萌芽。
一来,是自身不愿正视这份,有悖伦常的情愫;
二来,更怕唐突轻贱了萧路,反会因此失去。
直到昨夜,对别苑中人思念,终于盖过了理智。
秦淮着急赶回家,想要见见他。
只是没想到,那人亦在等着自己!
莫道驻足无言语,一曲相思两心知。
也就是在那一刻,秦淮决定正视自己心意。
干脆利落,犹如剑光挥动。
可以说秦川的敢爱敢恨,多半也有秦淮言传身教影响。
是而今日,他本想早些回来,坦诚面对萧路。
谁知半路却被军务绊住,一直忙到现在。
一进门,又听到方大人走马朔杨的旨意,不禁有些唏嘘。
伴着如此五味杂陈的心境,秦淮跟随笛音走进了别苑。
这一次,他没等对方吹奏完毕。
而是径直步到院内石凳旁,坐了下来。
低低感慨一句:“方大人,要走了。”
笛声,戛然而止。
夜色重又归于一片空寂。
萧路转过身,轻声问:“什么?”
“那个脊梁最硬的人,总算有了可施展的天地!”
说完秦淮长叹一声,抬头望向中天明月高悬。
“朔杨那种地方,确实需要这样的人。”萧路缓缓道。
“陛下和穆王,会识人……”秦淮笑起来。
只是那笑容里,终究夹杂了些苦涩。
“为君者有识人之能,可谓当朝官员幸事。”对面倒是云淡风轻。
“听上去是残酷了点儿,但总比留在京城受人排挤、为人所害要好得多。”
“是,先生所言有理。”秦淮收回目光,落在萧路脸上。
“若不是陛下一早为方大人做好打算,只怕过不了多久,京城就会掀起场腥风血雨。”
萧路回应着对方眼神,脸上笑容停在个微微勾起的弧度。
他明白,这是秦淮在表露心意——
从此,对方不会再刻意回避自己。
无论是朝堂政事,还是那份无法轻易开口的感情。
思量到此,萧路幽幽一句,继续着话题。
“你是说,御塾陈大人将来升迁之事?”
一个“你”字,将两人关系,坦白在不言之中。
“呵呵呵……”
秦淮笑了起来——
果然,他即使足不出户,亦可知天下事。
“那位陈大人,是中州将来命脉所在。”秦淮自然应下。
“其实……若你肯入仕途,作为必不会在陈大人之下……”
“我从无此意。”萧路淡淡笑着。
伸出手,帮其理着鬓边碎发。
一阵微痒触感传来,秦淮目光深沉,直看向萧路心底深处。
两人依着月色,对坐良久。
萧路望向眼前之人,心里想着自己究竟于何时起意?
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只是能够确定,在以前那些岁月里,自己从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
是啊,出生在那样一个家族里。
再难凉的热血,也会被屠刀一并冰冻凝结。
自年轻时,萧路就隐居山林,鲜少与人往来。
哪怕江湖上,偶有萧氏一门消息传出,他也不为所动。
那些孤寂岁月里,他能接触到的人并不多。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在无情无爱里消磨度过了。
萧路并不觉得遗憾。
相反还很庆幸,没有牵绊的感觉。
自己这样一个人,血液里流着难偿的原罪和不甘。
实在不该连累旁人,跟着自己躲躲藏藏,难见天日。
直到小松出现在生命里。
那个意外救下的孩子,宛若照在冰封湖面上的曙光,带来了人世间第一丝暖意。
自己之所以肯答应秦淮,一方面是看他为人实有君子之风。
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给小松,一个相对正常的成长环境。
是的,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虽有些真心,但也只到此为止。
可从与秦淮长谈过后,他发现自己总忘不了那双眼睛。
只不过,他依然没有多想。
还以为自己接受了这份,即将到来的变化。
然而现在看来,初见之时已有种子深深埋下。
让本就融化的湖面,流动起潺潺水声。
更让自己明了,何为君子?何为知音?
对,就是知音!
这就是萧路内心,渴望的情感。
不必开口,就有人懂得他的寂寥落寞。
就有人愿意承担,他的恐惧迟疑。
可惜这个人对自己,始终只有知遇之情、礼待之心……
直到那天微雨蒙蒙,秦淮突然来访。
萧路觉察到了惶恐!
惶恐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形容那种感觉。
更惶恐真相就在眼前,自己却不敢去碰。
直到他捏着袖口,想为对方擦去雨水。
萧路才明白,该如何去形容心动……
之后,他没有用多长时间,就正视了这份感情。
也可就是以此为节点,秦淮变得早出晚归,两人再难碰面。
最初那份热烈激荡,几乎要在这看不到头的消耗里,平息殆尽。
若不是秦川忽然来访,又说了那些托付之语。
连萧路都快忘了,前些日子自己是何等期盼与渴望。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一桩桩一件件,总赶在一起来。
似乎全在逼着他更进一步!
进一步袒露相思,进一步剖白心意。
亦进一步与这个真实世界,系上再也扯不断的纽带。
秦川刚说完奇怪的话,秦淮就到了。
那一次出现与今日一样,都伴着月光。
一次,是无言静默的两心相知。
一次,是对坐闲叙的彼此心照。
“不出一年,怕是朝堂内就要掀起大波澜了。”
秦淮看着萧路,眸光依旧沉实深邃。
对方点点头:“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就要看皇帝陛下,愿意付出多少去摆平了。”
他转动着手里竹笛,继续说。
“世人总是贪财爱名的。只要代价合适,那些爱惜己身之人,自然不会闹得太过分。”
“的确。”秦淮以手抵着头。
“中州正值关键!若真能顺利交接转舵,那这局中的每个人,都算得上为国为民、功在千秋了!”
“呵呵呵……”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是从未有过得舒心开怀。
“这样多好……我们……总算能好好说话了……”
秦淮也笑了,笑声浑厚绵长。
“是啊……以后我们都能这样,好好说话了!”
“哎,对了,前日秦川来过!”萧路打开新的话题。
叫起“秦川”的感觉,与从前有了细微差别。
“这小子,以前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现在有了你这个去处,算是熟门熟路了。”
秦淮说起自己儿子,脸上总有掩饰不住的慈爱之相。
“他说要收小松为徒,还要有正经拜师礼。”萧路乐着,忽然停下来。
“最后,还特意嘱托了我一件事……”
“哦?”秦淮原不打算问的。
他从不干涉秦川私人交谈,更不欲探听就里。
可萧路这个停顿,显然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寻下去。
“他说,他想把你托付给我……”
气息里,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
如春风拂面、和煦柔暖。
“那你答应了吗?”秦淮急着追问。
并没管这荒唐托付背后,究竟有何打算。
“没有。”萧路将目光转向别处。
“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想让你为难。”
“没什么好为难的!”秦淮道。
“我既出现在这别苑,就不欲向任何人隐瞒遮掩。”
萧路又一次感动于对方的坦诚。
这人当真是个君子。
光明磊落、直率坦荡。
竟无半分忐忑隐秘。
“既如此,我就受下这份嘱托——从此,你便是我的责任了!”萧路再次开口。
清冷音调里,裹着烫人的烟火气。
“我们彼此彼此!”秦淮跟着笑起来。
双眼堂而皇之地,停留在对坐之人身上。
如同头顶公正的月色。
照耀着地上每一处,半点儿不曾遗落。
大约又过了一刻,萧路催着秦淮早些回去休息。
对方只道:“不忙不忙,明日是休沐,不急在这一时。”
“我知道。”萧路一直笑着。
“只是我查好了黄历,明天是个好日子——正准备带小松,正式拜师学艺呢!”
“那好,那好!”秦淮保持这一贯爽快。
“那我就早些回去,等着看他正式收徒!”
说罢乐呵呵摆摆手,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萧路望着秦淮背影,只觉心底那汪湖泊翻涌流动、生生不息。
涓涓细流汇集一处,奔向期许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