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特意多给了一吊,道是清早赶路辛苦,让车夫买碗茶吃。
萧路带着那个小男孩,走到秦氏父子面前施礼道:“秦将军,四日之期已到,萧某如约前来。”
秦川看得有些发怔。
他虽也感受到了这位萧先生的疏离,却不像秦淮那般善于想象。
只觉此人,分明就是天上谪仙。
一张脸清冷俊朗,不似书生文弱但也没有攻击性。
周身散发的高贵气质,又不是韩凛那种富贵天成,而是段润物细无声的天然姿态。
一袭艾青色长衫,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乌发如瀑。
“萧先生当真守信守时!”父亲的回礼让秦川想起了今日正事。
跟上前道:“秦川拜见萧先生!”
萧路向秦川看去,这两父子长得真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秦淮多了些岁月风霜,而秦川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一双眼睛如星辰般镶嵌在脸上,闪耀的光芒足以令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同他的父亲一样,这孩子身上也没有习武之人的杀气和狠厉,反倒多了些开朗与豁达。
萧路想着,下意识扶起秦川,这举动让秦淮都有些意外——
今日的萧先生,身上仿佛多了丝人气儿,虽然还是淡淡一团影,可好歹有了轮廓。
略略寒暄过后,钟廉回禀接风宴已经备妥,专为萧先生洗尘。
一听有好吃的,萧路身边小童笑得高兴,拉着他就要进去。
萧路倒也不恼,只蹲下身嘱咐道:“小松,今后你就要跟我住在这里了。秦府不比村居,还是要懂些规矩分寸,知道吗?”
倒是秦淮浑不在意,只笑笑说:“不妨,不妨,孩子嘛天性自然才最好!”
说完,让着众人进府。
好在萧路不是惺惺作态之人,领着小松很自然地跟入堂内。
只看桌上珍馐齐备,虽是高规格礼仪相待,却不见夸张逢迎。
心下又对秦淮青眼三分。
席间两方人并未言语什么,亦不曾推杯让菜,只很惬意舒适地用完了一餐。
而后萧路和小松就在钟礼引路下,去往住所的别苑。
秦家父子二人在旁相陪,无意多问任何问题。
萧路对这住处很满意。
能看得出主人家,是真花了心思诚意相邀。
别苑内回廊曲折,很是幽静不说。
更有杆杆翠竹掩映,微风拂过龙吟细细、煞是怡人。
“秦将军,我想与令郎单独聊两句,不知是否方便。”
萧路走至竹林处停下脚步,虽是询问之语,却半点征求语气也无。
“先生不必客气,从现在起犬子的教导全凭您安排。”秦淮说完,也不多做停留便离开了。
其实当下情形,实属秦川意料之内。
可原本以为两人,之间总要客气推拉一番。
没想到这位萧先生竟如此直接,倒是很对自己脾气。
萧路走到靠近竹林的一处回廊边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位,示意秦川过去。
待他坐定,对方声音边从耳畔传来,和着清风穿过竹叶的响动。
竟是这般清灵渺远,如深山空谷、幽兰拂动。
“秦川,如今我既已是你师父,自然希望你我二人能够开诚布公,这样接下来才好相处。”
直呼其名的对话,让秦川生出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先生想了解些什么?”对方说得直接,秦川问得也直接。
萧路笑了。
他的笑可真好看,可惜有些落木萧萧的荒凉之态。
“什么都可以,你慢慢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秦川低下头,回想着自有记忆以来的种种。
慢慢开口道:“我从出生起,就带着名相嫡孙的光环,人人都说我这孩子命好。”
“可幼年时母亲过世,父亲并未续娶也无有妾室,秦家所有就全系在我这一脉上……”
随着叙述,他眸中的光暗淡下去,如一汪深水毫无波澜。
这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目光。
“我自己孤零零长到四五岁,能见父亲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就更别提祖父了。打小都是礼叔和廉叔陪着我。”
“那段日子我不太爱说话,每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有天,父亲带回旨意,说我将成为五皇子的伴读,与他一同学文习武!”
说到“五皇子”时,秦川眼里的光回来了。
荡漾得极尽温柔,宛若七夕之夜的星河。
“从那天起我有了伙伴!他比我大两岁,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上书房、一起习步射,一起逃课和挨罚。”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能经常见到父亲了,教导我们骑射兵法的就是他。虽然我们逃过不少课,但父亲的课却从来没缺席过。”
“一方面是畏惧父亲威严,另一方面是为着我们共同的目标……”
秦川自顾自讲着,看得出是沉浸在了,那段美好的年少时光里。
在那里,岁月被抹上了温和的底色,装点着回忆。
“那个目标就是一统天下吗。”萧路适时出口,依然没有征询意味。
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是,从那天听到他的誓愿后,这就成了我们两个共同的目标!”
秦川很是坦诚,不欲在这位萧先生面前隐瞒什么。
直觉告诉他,无论怎样伪装,都会被看穿的。
“当然,我也明白先生的意思——战争,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它干系着千万将士的生死,干系着更多无辜百姓的生命。”
“民生、经济、存续和繁衍,无一不是战争的代价。所以我答应过父亲,亦在心中暗自立誓,绝不轻言战端!”
“若中州国力未到,我便做柱石,撑住他的江山,保他平安顺遂;若时机成熟,便做利剑,为他扫平中原……”秦川继续说着。
“之后呢?”萧路问得很隐晦。
之后秦川笑了,有些伤感和落寞。
“之后……便做罗伞,守护一方太平……当然,如果那时我还有机会的话……”
他转过身,目光直直看向萧路。
“萧先生,不管您是否相信,我其实并不喜欢战争。”
“中原分裂百多年,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一次又一次权力更迭中!一味维持现状从来都不是救国济民之法,只有天下一统,百姓才能真正得以生息。”
“为此我愿做修罗,只是不知道待太平之日,我还有没有机会……或者有没有可能……成为庇护一方子民的那个人……”
萧路被这一番话触动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秦淮会执意请自己前来教导这个孩子。
恐怕秦川的坚持和善良,乃至内心的挣扎,早就被他父亲看在眼里。
为了不使这孩子,误入歧途或心魔成祟,才需要一个引路人,让他可以心志坚定地走下去。
萧路吸了口气,又拍了拍秦川肩膀道。
“自明日辰时,你要日日按时来这别苑。想守住一方安宁,要学得还有很多,但只要保持本心,一切就都有可能。”
秦川霎时间转悲为喜,立马起身行了一礼:“多谢萧先生!”
“呵呵,还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萧路也跟着笑了。
只是他没有告诉秦川,但凡帝王心术往往最不可捉摸。
那位成了皇帝的挚友,还能保持多少初心不改,终究是个未知数。
萧路拿过随身竹笛,缓缓吹奏出一曲。
秦川倚着廊柱眯起双眼,看着日光在瓦间的跳跃。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温暖。
笛声飘过竹林、透过回廊,穿过一间间屋舍。
最终,断断续续传到了秦淮耳中。
虽只有些微的曲调,却令人心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