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的暗室,一豆烛火照出陈旧又逼仄的四下。
十尺见方的地界,一桌一椅并一榻已占去大半,靠墙放置的桌上点着一盏灯,灯下一只缺了口的瓷碗,碗上一把匕首,照着昏昏烛火,正发出渗人而幽冷的光。
浮尘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除却不时噼啪的烛花,四下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哗啦一阵,刺耳的锁链声惊破四下。
松松垮垮的床幔之后,面无人色的宋晞陡然坐起身,看清自己所在,双目陡然圆瞠。
暗室、锁链、天不见日……姬珧胆大妄为,逼婚不成,竟敢将她囚禁?!
惊惧没能凝成形,昨日之日如同一幅幅黑白水墨掠过脑海,攥着锁链的手倏地一松,宋晞双目涣散,双肩颓然泄了力。
分明已经……
本该碧落黄泉两茫茫才是,眼前这是?
冷火幽幽的角落,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蛾子盘桓着冲进火里,啪的一声,火光掠过缊袍敝衣,宋晞目光一颤,陡然回过神。
斑驳褴褛,素手纤纤……怜则怜矣,这并非她的身子!
宋晞的心突突直跳,两眼瞪得浑圆。
民间流传甚广的借尸还魂,莫非并不只是话本传奇和说书人的杜撰?
“……什么的国色天香,迷得他连家都不顾!”
“夫人!”
宋晞正觉怔忪莫宁,一门之隔,一快一慢两道脚步声骤然响起。
“……夫人三思!”
好脾气的婢女试图拦下自家主子,语速飞快道:“上回跟来此处便让爷发了好大的火,今时只一夜未归,若让爷知道夫人又来了此处,怕是……”
“翠微,你好大的胆子!”
那主家夫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听来很是跋扈张扬。
“我王家女还怕他谢家子不成?”
两人的声音近在门外,宋晞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之事,无论放到哪家哪院,都是他谢逸养外室有错在先!”
谢逸?印象里似乎并没有这号人物?
再有,外室?
她拎起缠绕在腕上的锁链,脑中思绪倏忽打了结。
谁家外室会被锁在暗室里,终日不见天光?
“可……”
“让开!”
没等她想明白一二,哐的一声,几步之遥,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朝晖伴着早间凉风徐徐而入,浮尘骤然扬起。
晴光掠过榻间,宋晞只觉双眼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眼,抬手挡住汹涌而至的朝日。
“哗啦!”
“这……”
锁链被扯动,满室逼仄、破败和昏晦因着秋光的涌入愈显分明。
门外两人步子一顿,圆瞪着双眼,倏地没了声音。
许久不闻声响,宋晞两眼眯成一条缝,微拧着眉头看向大门外。
秋光勾勒出两名女子的身影。
前方那人——不出意外应是自称王家女的谢逸之妻——一袭大红织金云纹褂,头戴攒珠鸾凤金步摇,体态雍容富贵,每一举手一投足,便有晴丝拂过鬓边发饰,掠进榻间,直刺得她眼泪扑簌簌而下。
王夫人身后,名唤翠微的婢女头顶双螺髻,身穿碧罗衣,肤色白净,面容温婉,颇为小家碧玉。
视线交汇,翠微下意识退身半步,盛着秋光的瞳仁微微颤动,仿佛满是不可置信。
宋晞的视线自她倏而紧攥住帕子的双手移回至自己身上,是屋内太过偏狭污秽惹人惊惧,还是……认得原身?
待她再次抬起头时,翠微已错开视线,微蹙着眉头瞟了一眼王氏,神情若有所思。
“下作东西!”
不等主家发话,翠微突然化身成一心为奴的恶仆,收起丝帕,撸起袖子,箭步冲进房中。
“勾引我家公子!没脸没皮的腌臜货!”
“翠微!”
瞧出些许不对劲,王氏倏地上前一步,又有些顾忌地退回到门边,扶着门框,招手示意她停下。
翠微充耳不闻,冲到榻前,倏地抬起右手。
“啪!”
掌风袭来,宋晞心下一惊,下意识别开脸。
巴掌声如在耳侧,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紧闭的眼睫微微一颤,宋晞两眼眯成一条缝,瞧见咫尺之地翠微合拢在一起的双手,眼睛陡然睁大。
“贱蹄子!下作东西!”
床幔作挡,翠微的咒骂传到门外,声声恶毒又刻薄。
王氏不可见处,宋晞看见她紧蹙的眉心,泛红的双目,关切自眼里呼之欲出,仿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宋晞目光一顿,确信了什么。
——翠微认识原身,且交情匪浅。
“……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你这样的人,就该被拉去游街示众!”
生怕王氏靠近,翠微把铁链摇得哐啷直响。趁屋里浮尘正肆虐,假作推搡她的同时,翠微低垂下眼帘,无声道:圣女别怕,我这就带你出去。
圣女?
宋晞一怔。
没来得及细想,翠微已移开目光,看清锁链的另一端所在,仿佛是为践行方才说的游街示众,撸了撸袖子,大步往床头走去。
久不见天日之故,屋里的木榻发霉发松,内里早已中空。
“翠……”
看出她的意图,王氏神色大变,正要阻拦,翠微已抱着床柱“上蹿下跳”。
片刻功夫,只听哐啷一声,床柱被摇断,桎梏宋晞的铁链被翠微握在手中。
眼里若有喜色一闪而过,翠微只不看宋晞,抬起头时,脸上又是一副忠心为主的恶奴像。
“走!去街上!”
“哗啦!”
翠微朝王氏走出两步,拽着铁链重重一扯,宋晞没来得及站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扑到王氏身上。
“夫人莫忧,”暗室门边,翠微拉着铁链,一脸恭敬地福身行礼,“今日这口恶气,奴婢替夫人出了!”
“这……”
浮尘伴着血腥与霉味掠过鼻下,王氏退身半步,捏着鼻子扇了扇,又一脸嫌弃地看向门内。
外头瞧着别院深深、粉墙黛瓦,她便一厢情愿认定院里之人是相公养的外室,而今见门里非但不是她先前以为的软玉温香,反而破败至此……王氏望而生畏,瞄了宋晞一眼,神色迟疑道:“游街示众,会否太过了些?”
“夫……”“咳!”
翠微眼里掠过一丝急迫,正要相劝,门里倏而传来轻咳声。
两人齐齐抬起看,那面色如雪、身娇体柔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跟前,揉着泛红的手腕,盈盈站定在明暗交界之地。
觉察出两人的视线,宋晞轻眨眨眼,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徐徐抬起头。
事到如今,她自然看得清楚,眼前两人谁为友,谁有可能成为她摆脱困境的阻力。
翠微的法子虽说粗暴,化阻力为助力,或许也并非不可能。
沾了秋晖的浅眸微微一转,宋晞巧笑倩兮,盈盈福下’身。
“奴家见过夫人……”
后宫女子千般模样、万般姿态。
前世身为公主,无论是否自愿,她见过无数为嫉妒、猜忌蒙蔽双眼的女子,知道人在嫉恨之下会作出何等过激之事,更清楚怎样的言或行会让她们生出误解,继而生出妒恨之心……
宋晞仰头朝向秋晖投落之地,待看清王氏模样,倏地掩口而笑,柔荑摆弄着鬓边发,故作羞媚道:“果真如相、谢公子所说,王夫人是名门之后,平日里最是……”
仿佛适才惊觉话头的不合时宜,她盈着秋水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很快柔荑遮口,眼波流转,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