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无奈般笑了笑,随后,便是剑光一闪。
没人看清楚她的动作,等回过神来,只有帷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其上的皂纱也碎成了数片,甚至仍在空中飞舞,还没来得及落下。
“失礼了。”剑收回鞘,江黎神色淡淡地冲他颔首致歉。
“无……无妨。”
他磕磕巴巴地回答着,明显尚未从险境中回神——就在前一秒,凌厉的剑气擦着少年的脸庞而过,仿佛死神在耳边的低语,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萧妤!”贵妃终于缓了过来,大声呵斥,“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你给本宫过来!”
天知道,在看到女儿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剑,对着那位瘦弱的少年刺过去时,她有多紧张。
“母妃,急什么?儿臣只是好心帮他摘了那碍眼的帽子罢了。再仔细瞧瞧,说不定,您会觉得他很眼熟呢……”
指尖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扬起脆弱的脖颈,江黎面上笑意不减,“你说对吧——温珝?”
少年浑身一僵,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虽然经历了上百次轮回,但他去过的地方,仅限于国师府和那篇不知名的山林;但在其他陌生人面前到底要用哪个名字,没人有告诉过他。
“你犹豫了?”
明明应该是个问句,江黎却语气笃定。她眼神清明,似乎能看透少年的一切小心思。
“我……”温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这名字好生熟悉。”贵妃喃喃自语,托着下巴望向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堂而皇之地被围观,温珝衣袍下的手指悄悄蜷起,颇有些不自在。
不得不说,温珝是天生的美人,肌肤如陶瓷般细腻,即使近距离端详也找不到一点瑕疵。他的眼睫因紧张而微微颤动,如扑闪的蝶翼,让人无端起了怜爱之感。而眼角下的那颗红色小痣,妖冶动人,更是让人挪不开视线。
尽管尚未束发,已隐隐能窥见日后的无双之姿。
这副委屈的模样确实让自己显得像无恶不赦的混蛋,江黎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指:
“母妃还没想起来么?”
江黎摇头叹息,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您先前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即便曾经名声赫赫的家族,一旦离开了权力中心,哪怕他的后人站在眼前,也恐怕是认不出的。”
“难道是……”贵妃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身份,露出错愕的神情。
“没错。”江黎颔首。
但贵妃向来谨慎,惊讶过后,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事关重大,若是按容貌相似来认人,恐怕不妥——为了确保无误,本宫觉着,还是让这位公子拿出些可靠的信物为好。”
“连自己的名字都要犹豫,母妃的要求,未免有些为难他。”江黎走到一侧,伸手拿过木桌上的画卷,“你认得它?”
温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停留其上太久。
少女的眼神过于敏锐,想要在她面前撒谎,恐怕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但是,眼前这两人又有几分可信呢?
如果前几世记忆没有出错,那位大人在皇宫里也安插了眼线,似乎还极有可能是皇室成员……
看出他眼里的提防,江黎笑着把手中的画卷递给他:“你方才感到熟悉的,应该是卷轴的材质。不过,画的内容与先前并不相同。”
温珝接过,目光自然而然被右下角的那行小篆吸引:这位作画人的笔迹,和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师从同一人,也极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啪嗒——”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打湿了装裱的绢布。
“公主殿下恕罪……”
“若是在这种时刻怪罪你,本公主未免也太冷血了些。”江黎把被揭下的那一页递到他手中,“这幅画,本是覆于其之上的,你应当见过。”
温珝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明明面带笑意,眼眸深处却又似乎隐含着悲伤,好像在怀念着什么……不知,她是否可以帮自己找回缺失的记忆?
他试探着开口:“在下斗胆,敢问公主是怎么拿到它的?”
“此画是妤儿大病初愈后,二殿下送过来的。”贵妃语气淡淡,情绪不佳,“至于他为什么恰好买到了这幅,本宫不得而知。”
丝丝缕缕的草药味萦绕在鼻尖,看来公主抱恙确有其事。
温珝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她是宫中内应的可能性又小了几分。
“这幅画,原本是在下珍藏许久的;但它的来历……却说不清。”少年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不知为何,前几日醒来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大概是底气不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称得上是细若蚊蝇了。
“无妨。”
看着温珝脸上未干的泪痕,江黎心生感慨:血缘的奇妙之处也许就在于此,即便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但当看到这幅画时,仍会抑制不住这种流泪的冲动。
“既然你拿出了诚意,那么作为交换,本公主自然会把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冲游离于状况之外的贵妃眨了眨眼,她道,“不过,其中有部分只是儿臣的推测,若母妃觉得不妥,还请指正。”
*
“……玲琅温氏,擅占卜。细数汴元建国以来的历代国师,为温氏出身的,便有三人,无一不是惊艳绝伦之辈。
“十多年前,温国师告老还乡,修身静养。本以为琳琅偏远,有关温氏的传闻会从此沉寂;但出人意料,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天才——长子温恒的消息,又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六年前,温恒约莫十八岁,受父皇之邀来到京城,以其画作为生辰礼。”江黎指向桌上的另外六幅,它们皆与温珝手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画的装裱亦与寻常款式不同——他在自己的画作上覆了一幅名家高仿图,再把两者边缘处仔细黏合,最后以温家特制的月华锦装裱。”
江黎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怀念:“也是在那年,他答应本公主,明年将送出一幅牡丹图作为贺礼。”
少年看向手中的画作,声线微微颤抖:“就是这一幅,对吗?”
江黎很轻地眨了下眼,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接下来的故事:“不过,又有人说温家的小公子,与长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五岁时所作字画已是让族中长老赞不绝口,六岁便精通占卜之术。只可惜他生性冷淡,不喜应酬,世人难得一见。
“天妒英才,两位公子的传闻是在五年前彻底消失的。那夜,琳琅郡的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自此,温家全族覆灭,无人生还。
“但巧合的是,从那时起,傅坤的占卜之术突然进精了不少——就算说是突飞猛进也不为过;而他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只对外宣称在梦中得到高人指点。
“一年后,他被任命为国师。自上任以来,汴元风调雨顺,外界的质疑声也随之减少,国师一脉的地位扶摇直上……”
少年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陌生而熟悉的故事,引得他头脑发胀;但若想通过这些继续深究往事,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反倒愈发头晕目眩。
珠钗随着主人的走动轻微地摇晃着,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无声的压迫感。
江黎涂着蔻丹的手微微挑起画卷的一角,红唇轻启。
“你对这个回答满意么——温小公子,温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