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既独门独户,又是一个村落。中间建个大屋,供大家聚首喝茶。北边建茅厕浴堂,南边留来开垦种树。虽说可以山下购粮,但毕竟住在山上,万一哪日下不得山,还得自给自足。而菜地上边,这里,留作仓储鸡笼之用。”风宿恒边说边在纸上刷刷几笔,一看便是早就想好的:“山顶地方大,别说盖几栋房,屯军都绰绰有余。些许漏想随时能改,主要是看你们,想在哪边盖房?”
众人各出主意。栾乐和栾音兴奋到跳,大叫要有房子住啦!倒是柳絮回沉默不语。
她原本即便同意造屋,也没想搞那么大,如今有些骑虎难下,踌躇半天,指了指草甸东边:“我们还是这处吧,但造几间得再想想。阿畅可估得出一间房舍所需花费?”
风宿恒见她指东边,暗松口气,道:“两种。一种木材石材山下采买上山,找匠人便可开造;还有一种就地取材,梁木山里伐,砖石开窖烧,省了脚力,但用时颇长。”想了想又道:“我可找人低于市价入些木材石材。至于匠人队,要去城里好好找。营造之事可奢可简,量力而行吧。”
等栖真和风宿恒回山顶,大家还在秉烛夜谈。经历五年流离失所,如今也算找到落脚地。过去他们日日住着画栋雕梁,何曾忧虑过住所问题,现下却为即将有茅屋栖身兴奋到彻夜难眠。
董未想着得去郢业拿下坐堂一职,临天亮才打个盹,借了马,乔了装,独自下山去那局方阁。
好歹皇家太医院出身,医术拿到民间坐堂绰绰有余,当日便入了聘,至申时下堂去,约定三日后再来。
茶馆就在局方阁边上,说好每隔六日去收分成赏银,今日他便在门口张望,见堂上果然又讲梁祝,堂下比昨日人多,看得他高兴不已。掉头走时却见对面有户人家骂骂咧咧,粗鲁地推一汉子出门,随后大门嘭一声关上。
董未见那起身叫骂的汉子有些眼熟,犹豫着终是上前细看,果是熟人!
“你是皇工队的祁……?”
一听“皇工队”三字,汉子身体僵了僵,不敢置信地看来。
…………
今日栖真教孩子们《陋室铭》,删了“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将孔子云改成高人云。
容绽誊写完,道其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写得极畅意,栖真不着痕迹鼓励他两句,说这篇也是那位世外高人的大作。
午后又是西游记专场,如今大伙儿每日追更兴致正高。栖真问容绽可否也像梁祝那般把《西游记》写下来,后者自然肯应。于是她和容绽各占桌边,一说一写,下面围一圈人听书的场面便固定下来。
一下午说得栖真口干舌燥,接过风宿恒递来的水正要喝,忽听山道上传来洪亮哭声:“殿下!”
就见一陌生汉子跑来跪倒桌边,对容绽放声大哭:“殿下啊!五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栖真吓得呛水,捂嘴起身退开。
容绽也没反应过来,楞楞坐在原地。
那汉子咚咚磕头:“殿下不记得属下了吗?皇工队祁南英啊,殿下千林镇除蛊,是小的率队前来支援,殿下还记得吗?”
“祁南英……”容绽这才想起,忙伸手扶人:“你怎么……”
“我在山下遇到祁大哥,他得知我们在山上,非要跟来拜见。”身后跟来的董未道。
柳絮回狠狠瞪董未一眼,急道:“这位大哥莫要认错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时就听旁边插进一个声音:“千林镇除血蛊,是五年前那场大容浩劫吗?你唤阿绽殿下,小的斗胆一猜,可是前大容的神官长洛尘殿下?”
出口这话的,正是靠着树干抚下巴的风宿恒。
柳絮回急:“不是!别听他瞎说,阿绽不是什么神官长。”
“那就是被人掉包的太子殿下容聘?”风宿恒老神在在哦了一声,道:“皇工队听说过啊,大容转司营造的皇家御用队,九卿司工麾下的一支。”
柳絮回一听司工两字,脑里一炸,正想否认,便见祁南英转而对她行大礼:“柳部像,姑娘可是司工千金柳部像?你、你们……真让人好找啊!”
多少年没听人称她部像了,柳絮回愣怔站着,都忘了驳。
风宿恒哎呀一声:“原来和我们同住的都是大人物,真让人诚惶诚恐。前大容同样亡于辛丰太子之手,咱们真有缘,宿敌都是同一个!”
话至此,众人喟叹。柳絮回倏忽落泪,慕容抱她安慰,待情绪好转,便觉得再瞒着栖真他们也没必要了,当下和祁南英分坐,各叙别情。
大容国破后,前朝旧部分成两股,一股愿意归降新朝,留任原职。另股抵死不从,贬为庶民。祁南英便是不愿归顺的,带着老婆孩子早早离开金光万丈城,生怕如今执掌权柄的大容王朝令夕改,又祸害遗臣性命,这些年隐姓埋名离开大容,只做些家宅营建生意,糊口饭吃。
可他之前虽比不得九卿权势滔天,毕竟也是为官的,受不得街坊邻里对下九流的工匠呼来呵斥的腌臜气,一摊事并不顺利,经常收不回工钱。今次见着董未,正被主家该收的账对半砍后赶出来。他一大容遗民,夹缝里求生,哪敢去告官,何况是辛丰的官。所以每每遇到这种事,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说到这里祁南英破口大骂:“小人活得再窝囊也忠于大容!哪像那狗娘养的尚可薪,向敌人卑躬屈膝,毁节求生,做了大容王的宰相!”
栖真………
尚可薪?
做了大容王的宰相?
这一节怎没听宿恒提过?
她看向身边人,风宿恒感知到她的目光,转头给了一个浅笑,继续听场上。
“还有那司财司户也是软骨头,说是不情不愿,结果还不是留在新朝!”
祁南英认识柳絮回只因她是上峰之女,对山遥和英迈的印象却极浅薄,是以根本没认出司财和司户之子也在当场,只把他们的爹骂个狗血淋头。
英迈如坐针毡,山遥却面无表情任他骂。
此时只听一座毡帐中传出一老者猛烈的咳嗽,夹着厌恶的一声:“呱噪!”
虽阔别经年,祁南英还是一下认出这个苍老的声音。
曾经,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大容朝和皇帝几乎并驾齐驱,乃国人心中神祗,代表神明的圣人。
祁南英震惊地看了看容绽和柳絮回,两步跪倒在毡帐前:“大神官殿下!”
容绽轻轻叫了一声阑珊,阑珊上前揭开帷帐,祁南英便见到了帐里人,惊恐失声:“殿下!”
怎么都没想到不过五年,这位神祗竟憔悴至此,虽头发梳得齐整,但脸上纵横的皱纹让他显得枯瘦,盖着被子的身体明显异样,大腿下竟像全不存在。
容伯舒转脸看来,眼球浑浊,面有怒容:“大神官?哪还有大神官?小子乱言!”
祁南英惶恐磕头:“殿下,是南英不敬。”
容伯舒颤悠摆手:“收声……收声。”
阑珊对祁南英小声道:“大爷爷需要静养,听不得声响。”当下放下帷幕,请祁南英去原位坐。
祁南英失魂落魄,怎么都不敢相信,一时唏嘘,难以接受。
这便赶忙问起,他们这几年究竟怎生遭遇。
柳絮回看了看容绽,见他不做声,便接话道:“当年那奸贼将两位殿下囚禁在杀魄池,我们几个九部像设法将他们救出后逃出皇宫,这几年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实在比那过街老鼠还不如。”
祁南英疑惑:“可殿下的眼睛,还有大神官的腿,是怎么回事?”
柳絮回泫然欲泣:“那奸贼不放过我们,竟放出风去,说大容宫中有绝世良药,只需将九部像的心挖出做药便有起死回生之效。是以这几年我们的画像流传甚广,成了众矢之的,经常找到地方落脚就立马迎来追杀。我们原有三十多人,如今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我们几个了。”
将九部像挖心做药……
栖真瞪大眼看向风宿恒。
谁知这次他却听得认真,并未注意旁边。
“一年前我们躲入璞丽山中,谁知队里有个姑娘出去采买,不着意引来人。都是落山为寇的绿林,想捕获我们做药献给大容王。大爷爷的腿便是那次没的,阿绽的眼睛也被毒粉毒瞎。那次,我们逃出来的一半人都不到。”
话音落,营地里一片沉寂,不过几句话,却字字啼血,述说曾经的境遇。
柳絮回擦了泪:“不过现下好了,我们躲进大荒流,死亡鬼蜮恶名在外,应当不会再有人涉入险地。所以我们想在山上盖个房子,能安定下来便好了。”
祁南英激动道:“是,一路上我听董太医说了。我、我可以……我可以帮大家造房子。”
对啊,祁南英皇工队出身,造房子对他来说不是本职?
柳絮回犹豫:“祁大哥就一个人吗?”
“不,不。”祁南英道:“我手下木匠、瓦匠、工匠,三十来号人,我可以带他们过来。”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们要造房子,就找到了能造房子的人。况且此人还是大容旧部,满腔忠诚,绝不可能出卖他们。
董未一开始也想到这出,才决定把祁南英带上山。
后面絮回和祁南英商量营造之事栖真都没再关注,用过晚膳沐了浴,和风宿恒回山巅休息。这两日风大,燃不起篝火了,风宿恒点了格子灯,和她钻进毡帐。
两人分帐而眠,但睡前总要说说话。
而今晚,栖真确有满腹事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