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言谢,届时喜饼别少驼暮山一份就行。”
“喜饼?”
慕璃道:“到门口都要抱一起,想来感情甚笃。这次下山,必传喜讯了吧?”
风宿恒低头不语,拇指拨弄酒封,片刻才道:“仙圣已逝?嗯?”
慕璃呵一声:“慕仙台承天地灵气,得师尊异能所化,你要相信,这便是她心底最真实的念想。”
风宿恒道:“没想到会这样。”
“不管哪世中人,这辈子她终究愿意待在中土。你们郎情妾意,儿子长成,未及婚嫁,是因为一直顾虑她想回去的念头吗?”慕璃道:“现下好了,不用顾虑了,人生苦短啊。”
风宿恒静坐,倏忽拿起寒潭清起身道:“人生苦短,万事有终,畅在此谢过了。”
门开时,泪渍已干,泛红的眼眶不会说谎。风宿恒瞧着门后别开眼的女子,举起酒相邀:“跟我去个好地方?”
带她找到馒头屋群后的一处山洞,沿洞中台阶而下,走了挺长时间,出来竟是一片茂盛梅林。
红梅黄梅枝头争香,放眼望去不见尽头,地上青草覆盖,耳边溪声潺潺。
栖真看呆:“冰天雪地的,还有此等美景?”
风宿恒带她在林中漫步,指着不时出现的小溪:“有地热,这里的水是暖的。”
栖真知道此刻他们在崖底,抬头,四周峭壁的上半截还见冰雪寒冻,下半部却露出原本山体,就因谷中热气冉冉,熏得寒意尽消,到成就这湾美丽盛景。
“真是好颜色。”栖真再次心折于大自然的馈赠和诗意,难怪风宿恒会带她来这里散心。
“慕璃说山后悬崖峭壁,就是指这处。瞧,那里是我们住的地方。”风宿恒指了指洞口上方极高处的山顶。
“你对这里很熟悉,曾经来过?”栖真不经意般问。
风宿恒没想到她如此见微知著:“来过。”
碧油青青,让人不忍踩上,栖真绕过一堆草丛继续往前走:“怎一路没听你提过?”
“不是刻意隐瞒。”风宿恒相随道:“不过年幼时和驼暮山有段渊源,时长日久,不提也罢。”
他既说不提也罢,便是不欲多谈,谁知栖真追根问底:“恕我好奇。”
“生在皇家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事。”风宿恒放慢脚步,似乎有些为难,也许是不知如何说或不想让她知道,但看她走在旁边并不接茬,默默等他继续,才道:“我原本觉得你来自未来,看不上一些习气很正常,这才不欲多说。其实真要说也没什么,就是辛丰皇子十岁生辰时必行齐鸾礼,我不愿,父皇盛怒下把我赶出宫,我辗转多地,最后在驼暮山落了一段时间脚而已。”
栖真皱眉:“什么是齐鸾礼?”
风宿恒高,弯腰都避不过梅树的枝,索性抬手折下一枝握在手里:“选世家豆蔻女子,教皇子成人之事。”
栖真一个趔趄,惊讶极了:“什么?”
十岁就要行房?
风宿恒知道说出来,她必然这副表情。
他设想过的,可心里仍然微微刺痛。他不肯遵循祖制只因他个人意愿,不是因为他打内心反对这个传统,但栖真可能有的嫌弃和他的不一样。
她的震惊是源于她来自另一个时空,那是比中土更先进的文明,所以她将齐鸾礼看成陋习也情有可原。他们两个月来谈天说地、无比契合,风宿恒感觉以栖真的起点和视角,应该会对这种差异感到鄙夷。
他转过头去,不想看她无可言喻的眼神,有些自暴自弃地扔了手中折枝,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辛丰皇族向来多娶,一个在□□上不行的皇子是不会被大力栽培的,所以十岁必行齐鸾礼,和女子躺上一夜,破了对方的身才算礼毕,这个皇子才会被太傅院认可,父皇才会正式下诏,为他授予修行门派,分配太傅。”
栖真语言组织得有点困难,“可十岁的孩子……做不到那个吧?”
风宿恒靠向树干,抱臂道:“以前跟你说过,辛丰皇族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很强。”
“……”
栖真确认道:“你不愿意,然后被赶出宫?”
“对。我是辛丰开国来唯一一个因齐鸾礼抗命的皇子,父皇不能接受这种忤逆,为了罚我,将我赶出宫。他以为我离开锦衣玉食的宫廷,没两日会回去讨饶;他以为不让人授我诗书,不配仙宗带我修行,就是断我未来生路。但他料错了!我出宫,活得比他想象的好,该学的更是一个没拉。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年。期间他三次赐婚,三次下诏命我回宫我都没回。后来…事情闹得有点大,我也厌了和他拉锯,主动回宫谈条件。我若做到每年攻下一座敌城,将之并入辛丰版图,他便放我自由,再不插手我的婚事。若做不到,我便乖乖回去接受赐婚,像我那群皇弟一样,至少娶上十几个。”
“那时父皇根本不信没有皇家举荐,天下哪个仙宗敢教授一个被宫廷放逐的皇子。我只得隐姓埋名在四大仙宗厮混。弟子混不上,就做杂役偷学,直到学无可学便偷偷离开。所以昆仙和玉瑶至今不知我在那里待过。俍寰的嵩山君对我青睐有加,倾囊相授,但在知晓我真实身份后,仍将我劝离。而驼暮山我只待了一年,就被人报于父皇。他气怒下勒令门派赶我下山。我不能让人为难,自个儿走了。”
身边悄无声息,风宿恒心头浮上一丝惶惑,转首看她道:“栖真,我不太想说,是因为这段过往有些不堪,我怕你介意,也怕你……”他顿了顿:“但请你相信,我带你来驼暮山,是诚心实意想帮你找到回去方法,从未虚与委蛇。”
栖真双眸锁着情绪:“你后来上承乾坛争得太子名号时,你父皇是不是脸色不好看?”
风宿恒见她没有更多表情,这才放下心,遇赦般道:“他气疯了。”
是啊,谁能想到从小被放逐的皇子,被打压几十年的儿子,竟能在承乾坛上大杀四方,一举拿下太子之位。
“你曾说你争太子位是因为心有所求,所以你想证明给你父皇看,无论他怎么待你,都无法让你屈从吗?”
风宿恒凝视她,声音柔下来,低到仿若匍匐,“不,我想证明的对象,从来不是他。”
“我争太子位,是因为那一年为了蹲在大荒流找机会进大容,没空去征伐别处,只得回去和父皇重谈条件。他嘲笑我,不信我有能力在承乾坛上一举夺魁。不信才好!他不信,才会同意若我当上太子,就放我三年自由。”
栖真问:“手里拿的是酒吗?”
风宿恒举起:“一人一坛。临要走了,没酒不行。”
前方也是奇特。白、粉、绿、黄、红、紫六棵梅树站成环,他们走到六梅树下。草丛被地热熏得湿漉,风宿恒脱下大氅折了两折,垫在树下,才让栖真落座。
他们靠树,揭下酒封,碰坛而饮。
栖真忍下涌上的辛辣:“你等要走了,才肯说这些呢?”
“每个人都是一则故事,我这则故事听来或许有趣,听过无需挂怀。”风宿恒一笑:“不要像我。其实人生平淡些,才有时间去耕耘自己的幸福。”
栖真问:“那你这番折腾求什么?若不是为了耕耘自己的幸福,又在求什么呢?”
风宿恒低喃:“……我是在寻找幸福啊。”
能身无枷锁,抱守一个忠诚的自己,和心上人坐在梅树下喝酒,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风宿恒凝望身侧。
酒坛又到嘴边,栖真举坛的手都在微抖,仿佛不知酒冲,连着就是两口。酒水浸润她的唇,有两滴沿着嘴角流到衣襟上。
栖真并不是在等风宿恒的答案,因为她知道答案,风宿恒已经说过很多遍——有一个放在心里的人,是从小到大梦到的女神,后来找到了她,她便成了他的心上人。
只是栖真从未想过,他为了他的女神,竟然可以付出所有。
为了她,他赌上了整个人生!
栖真知道风宿恒在看她,但她没回头,只是喝酒。
她也拥抱着爱,可她觉得自己明显不如他,就没见过谁的痴情能和风宿恒媲美。如果爱也分程度,栖真灌下口酒想……怎样的爱能凌驾于满级之上呢?
“崎岖坎坷,负重前行,也能成为一种幸福吗?”她终于开口。
“当然。”风宿恒至始至终看着她的侧颜,肯定道:“一路走来,我没有遗憾了。”
不知为何,栖真忽然不想去猜这男人心里有没有她了,她庆幸自己终究没在他面前说过越矩的话。
世间任何极致的情感都涤荡人心。当初她堵上运气从城墙一跃而下,原来老天是要她结识一个传奇。
她不能用自己世俗的爱意去亵渎这个传奇。
是的,她可以爱风宿恒,像他一样坚强、执着地爱,但这个行为必须是偷偷的。
永远偷偷的。
她可以为他做的,大概只剩下不去做他身边令人头痛的莺莺燕燕,让他还尽愧疚,完成所愿,完整地奔赴他的心上人。
烈酒的作用让栖真放大视野,放宽耳路,她将头靠向树干,举目望出山谷。
头顶当真天高云阔,纯净无暇。
“风宿恒,谢谢两个月的陪伴。”她呛口呵笑,真心实意:“你要我答应的我都会做到,都能做到。”
“坚信自己是世上最棒的,然后保护好自己……不难过……不受伤。”
“别再愧疚了,你为我做得够多,我想象不出……怎样才能更好……”
“风宿恒,放心地回去吧……去吧。”
“祝你和你的心上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视野模糊,天旋地转,她似乎打了个酒嗝。
“厉害……这什么酒?”依稀听到自己问。
男人的回答朦朦胧胧,朦朦胧胧,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断、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