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姑娘可还记得我们曾在山间聊起过,碎叶城在这十年间,已有四位可汗?”
“去岁时候,北庭都护府王正见来报,先十姓伊里底蜜施可汗登位数年后,日渐狂妄暴虐,有叛教之嫌,惹得民怨四起。
当时伊里底蜜施麾下有左右叶护二人。左叶护悉波,就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位,是十设中突骑施设。右叶护俱支则是胡禄部的新设,年轻勇烈,一腔热血。
伊里底蜜施久居高位,脾性日渐转变,二位叶护都看在眼里。
悉波不置可否,而俱支眼见可汗脾性变得残暴常有忧虑,终于在其推行酷刑之时前去北庭求援王正见王都护。
而对长安来说,碎叶城安稳五年,变故徒生,连圣人都颇为意外。但既有迹可循,便允了王都护的请战。王都护率兵攻破碎叶,直取宫城。也是经此一役,与俱支相识。他觉得俱支为人坦诚,能辨别善恶,索性向圣人请封他为十姓可汗,接替伊里底蜜施,
而王都护自己,则撤回了庭州。
去岁秋日,也就是你我相识之前,消息传入了长安。圣人便依奏折中所言,称俱支不从□□,兼具六艺,封了他接任十姓可汗,封号移拨。
这将是近些年来的第五位可汗。”
他说完这些,细细地观察着杜筠面上的表情,浅接上一句:“可汗之争尘埃落定,自当行册封之礼。只是从前来碎叶宣旨的使者,多有殒命途中而无从查。因而此次圣人密诏,由我潜在康居使团中,将诏书带出来。 ”
杜筠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叶略考来的西域,同她一般。没想到秘密之下还藏了旁的秘密。
册封属地可汗,与部族首领间的纷争,这与她是那般遥远的事。如今身旁多了这么位鸿胪寺卿,竟令得她也身处其中。
她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这是你们鸿胪寺的事,与我说来做什么。”
李付将掌心收紧,灼灼地盯着她的眼:“诏书就在这只鞶囊中,明日它不能随我同入牙庭。今日悉波的作为,姑娘也看到了。他们越是急迫地想要拿到诏书,便越是有鬼。眼下不知碎叶是何情况,去岁之后是否又有变数。"
“碎叶城若忠于唐廷,这诏书是新任可汗的册封文书。碎叶若有异心,这诏书便是往后数十年的祸端。唐廷使者,有为大唐游监属地的职责。夜里,我会请梁子承助姑娘从这里出去。我处处受掣肘,能信的只有杜姑娘。”
杜筠被他这般盯着,心下动容,却仍是想了法子推脱:“公子怎的就只能信我了,不是还有梁子承他们......”
“乌孙姑娘掩面,这里没有人比杜姑娘更好藏身。”他一语道破,并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命令一般掷地有声,令她不好再说个“不”字:“再好的轻功,能逃多远?而免遭怀疑,是只有杜姑娘才能做到的事。”
他甚少对她有什么请求,这似乎是头一次:“还请姑娘带着它走。沿十字大街往南可出子城,外有罗城。罗城南有大唐衙署,杜姑娘可前往一探,见机行事。”
“若有半点不对,即刻离开碎叶,至于诏书,毁了它便是。”
这下,杜筠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公子让我毁了它?这是圣旨,要掉脑袋的!”
她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连着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李付措手不及,一只手环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舌,将她的声音闷在了掌间。
双目相交,呼吸咫尺。
杜筠起了一身冷战,心都要跳出。许久才冷静下来,移开了目光,将李付的手掌撩开,压低声音质问:“公子这是在给我挖坑。”
她当她够胆大了,不想眼前这位谦和君子,情急之下,竟比她更不管不顾。她暗自悔恨不该靠近这些世家子弟。他们的难处,哪件不是要拿脑袋顶着的?
可偏偏,杨昢是她自己招惹的。今日能提前活着到碎叶城,都可以说是多亏有他相帮。
这个时候丢下他开溜,显得她很不讲江湖道义。
李付像是不曾将她的话落入耳中,只是垂眼瞧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细细密密地挡住了他的眼神,衬他眼中星星点点,竟似柔情。
却教杜筠更加不安,她锁着眉头,试图穿透他的眼睫,看进他的心里。
“无妨,若在下回不来,谁又知我将诏书给过姑娘?总是在下办事不力的罪过,何必累及无辜。”
他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便知他是下了决心。
外头似有交谈之声,怕是有人来了。
李付轻道一声“冒犯”,迅速地去了蹀躞与外袍,丢到她的手中,掩盖住她手中的鞶囊。
杜筠仓皇接下,那衣衫温热,令她不禁面红,一时僵在那里,手摆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只低下头去。
大门吱呀打开,有三五蒙面胡姬抬着热水与沐浴之物进来。李付侧过头去看了一眼,便欲将人赶走:“把东西放下,都出去吧。”
又使了眼色对杜筠道:“你将衣裳收好,也回避吧。我有分寸。”算是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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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着杨昢白日里那几句话,杜筠一夜未眠。这么睁着眼到了寅时,终于窗柩边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梁子承果然就在窗外,匆匆忙忙得将一个包裹塞进杜筠的手里:“这里头是一套侍女的衣衫,还有一张舆图。我方才去瞧了,南边子城城门已严防死守,姑娘不可贸然前去罗城。若要离开,当再寻旁的路,出城回碎叶川,沿着水路向南,或有一线机会回到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