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装得很像那回事,膝盖半弯不弯的,手指尖堪堪将碰到他的袍子。
“崔柔仪,你是疯子么!”
徐鹿卿骂得又急又狠,脸色直黑到底,大力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饶是徐鹿卿见多识广,也没遇到这样荒唐的情境。
依这丫头平日的风评,听起来是个骄傲任性的孔雀,被身边的人惯得无理也要争三分,不像是会轻易低头认错的。
徐鹿卿今日只当她会百般抵赖,就算是要求饶,最多是哭哭啼啼罢了。
哪成想他还没问到关键的纸蝴蝶呢,这丫头像脑袋缺根筋似的,竟没皮没脸的跪下了?
幸亏此处无人,要是让那群看客见了,岂不炸开了锅。
徐鹿卿都能想到他们会说什么:“区区几条鱼的小事,昭武卫这没良心的鹰犬,竟逼得安阳侯府的姑娘给他跪下了?岂有此理!”
还不待徐鹿卿再与这行事不按常理的小丫头理论理论,斜里就杀出一道白影,疾行之下一阵劲风似的刮到了徐崔二人之间。
崔柔仪一抬头,罕见的在张凛那张美玉般的脸上看见了隐隐怒气,他一张口掷地有声:
“徐大人,此处乃皇家林苑,非你昭武卫的大狱,这般行事可是大有不妥。”
徐鹿卿轻轻嗤笑一声,眼前这个张凛倒素来不同,从不像旁人那样心里讨厌他们昭武卫,嘴里还要“徐兄、贤弟”的套近乎。
张凛其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权势不能弯其腰,邪风不能改其正,面对他昭武卫指挥使,从来就是公事公办的称他“徐大人”。
这个时候张凛指摘他起来,语气也丝毫不加缓和,甚至都不是问句。
“张大人刚升入了都察院,这就行使起职权来了。”徐鹿卿并不恼怒,还有闲心用漫不经心的腔调逗一逗这位板正的张大人。
“徐大人所言确是,举朝上下,凡有背谬不法、骄肆妄行者,都察院自当依理辨明,直言无隐。”张凛不惧与他对视,寸步不退。
崔柔仪没想到张凛会来,听了两句就额角冒汗,两边看看,直想坐地大叹。
一个是缉捕巡查如家常便饭的昭武卫,一个是拿弹劾奏章当刀剑使的言官。
满朝最不招待见的两类人在这儿针锋相对,这可跟她设想的有点儿不一样啊。
崔柔仪本想着只要她姿态摆得够低,虚晃他一招,徐鹿卿惊讶也好,不屑也罢,应该会松口放过她的。
再怎么说她都要跪下了,示弱到了这种地步,便是有些说不清的嫌疑,终究也没做成什么坏事,姓徐的家伙也该满意了。
比起前世她四处求告无门,跪的时候比站的都多,这点折辱在如今的她看来连毛毛雨也不算。
现在猛药是下了,就是配方出了点差错,应该…效果差不多罢?
崔柔仪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偷偷看了看对面的徐鹿卿。
徐鹿卿没好气的斜睨了她一眼,今日找她算账,一是因为不甘被人用一只纸蝴蝶给平白往四喜街遛了一圈。
二是想试探崔家的丫头胆子究竟大到什么地步,意欲敲打一下,免得日后再撞在了他们昭武卫手里。
如今一看,她竟是个胆小如鼠、经不起吓唬的,才问了一句话呢,就打算直愣愣的跪下了。
倒弄得他始料未及,又把他生平最讨厌的言官给招来了。
可叹她跪得真是快,这一下叫他也气不起来了,再揪着不放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可是被张凛主持正义似的说了几句,徐鹿卿忽然觉出不对味儿来,怎么又隐隐觉着这丫头不像这么回事呢?
徐鹿卿嘴角动了动,眼眸中不是笑意,而是盘旋着淡淡的疑虑和勾起的好奇。
他意有所指道:“这次的事我就当是巧合算了,不过——”
前半句对崔柔仪来说简直如听仙乐,而后面的半句却让她一阵心悸。
徐鹿卿弯腰过去,在她耳侧低声如魔语:“你,我可记下了。”
崔柔仪浑身僵直,眼眸慢慢上视,犹疑的目光落在徐鹿卿的脸上,仿佛要把他看穿出一个洞来。
她今日不仅是想让徐鹿卿放过此事,更是想让他打消疑虑,千万别再盯着她。
可是半途杀出个张凛呛了他几句,造成了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让她反倒被记上了,崔柔仪真是欲哭无泪。
徐鹿卿迎着她古怪的目光,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似是很满意他方才这句话所引起的效果。
在崔柔仪呆呆的注视中,徐鹿卿打了一个响哨,召来那匹毛发亮如绸缎的黑马,谁的招呼都不打就径自翻身上马而去。
直到他那冷傲如孤星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林海,崔柔仪才敢小心翼翼的去看张凛的脸色。
不出所料,张凛又恢复了平日的一张平静无波的冷面,没有惊讶也不见了愤怒,瞧不出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崔柔仪艰难的想着该怎么与他解释刚才混乱的一幕,想来想去都不如先夸他几句,缓和下尴尬的气氛:
“对付昭武卫还得是我们张大人出马,连指挥使都没话说了,真是镜至明而丑者无怒!”
崔柔仪文墨不算多,这还是张凛教她看过的几卷书,能扯出这句来已是不易,再往下便默然无话了。
最后还是张凛叹了口气,担忧的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他了?我听说不过几条鱼,也不至于……”
“要是被你家父兄知道了,这事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张凛本来想说这也不至于给人跪下认错罢,又觉说来未免太刺耳,索性不提了。
崔柔仪答不上来,她对着张凛掰不出谎话,只好求他道:“今日之事,还请表哥就当没看到。昭武卫不是好沾惹的,我不想惊动了家中父兄,徒生事端。”
张凛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像冰棱似的,起疑道:“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崔柔仪面儿上憨笑着应付他,心底却在自嘲:是,从前的她受了丁点儿委屈都能把房顶掀了,这样委曲求全的话确实是不像她能说出来的。
可是能怎么办?形势终究比人强,该低头时就得低头。
今日跪了昭武卫,也总比来日敲了一夜你张家的大门要好,何况终究也没敲得开。
那样的事她再也不要经历一遍了。
想起令人难受的往事,崔柔仪像只刺猬似的抵触起来,再要她解释也无话可说了,便抿着嘴沉默以对。
“我不说出去就是了。”张凛从来做不到狠下心为难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就松了口。
他转过头,向那边黑森森的一片林子看过去。
晚风袭来,林海起伏,方才骑黑马的人影已再不可寻——他不说,不代表他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