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最稳妥的莫过于去寻表弟张凛闲喝茶打发时间。
崔柔仪有些抵触,不似平日那样爱往张凛跟前凑,又怕崔岑觉察出来,只好磨磨蹭蹭的跟着走。
眼尖的润墨向张凛通报崔家大爷来了时,张凛正站在临窗的平角大案前执笔细细描绘,隐隐约约似是在画谁的侧影,听得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润墨无法,只得清了清嗓子又道:“表姑娘也跟着来了。”
张凛这才抬起头往门外看了看,手腕轻移搁下了笔,迅速卷起未完的画作,一面不忘吩咐道:“快请进来坐,再换壶热茶来。”
话音刚落,崔柔仪已行至廊下,顽皮如她,起了些促狭心思,故意扬声道:“我们兄妹来得不巧了,打搅翰林大人白日用功了,连今儿这么热闹的日子也不放过。”
崔柔仪只顾打趣别人,自个儿的舌头没防住,差点张口要称张凛为“经历大人”。
眼下张凛还未升官,依旧在翰林院熬着,她可不想解释从何处学来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张凛淡淡瞥了一眼,微嗔了她一句:“又说怪话。”
他手中不着痕迹的将画卷混进桌旁的荔枝木大画筒里,长长短短的画卷互相掩护,根本看不出来方才他画的是哪一卷。
崔岑不是没看见他这番动作,双手环胸,轻轻哼笑着走过来,意有所指道:“不急不急,自然是你的墨宝更要紧。”
张凛明知他在调谑自己,也不争辩,自又换了支大斗笔来习字,任由崔氏兄妹在他书房里自由的四处闲看。
崔岑晓得分寸,这点事点破了就没意思了,便自顾自的踱步到西墙下赏玩挂画,随口又道:“你这画儿几时换了的?原先不是这几幅的嘛。”
“嗯,昨日刚换的。”
提到新得的几幅佳作,张凛来了点兴致,抬头看着西墙笑笑,神色间颇见满意。
崔柔仪也走过去细看,从右往左依次画的是风雪独钓、南山归樵、戴月荷锄、寒窗苦读,四幅正好凑了个“渔樵耕读”。
“张表哥,你这才入仕多久就生了归隐的念头了?”
崔柔仪自认为今日在张凛面前装得已够滴水不漏了,还似从前一样无所顾忌的说笑戏谑。
可是不知怎的,“表哥”二字前头就是忍不住要加上个“张”字,好似这样就能与他划清界限。
张凛也听出了那个被咬重了的“张”字,下笔走至一半又悬空停住,像是忘记了要写何字来着。
他低头皱了皱眉,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妥。
崔岑心思只在那几张画上,并不觉有异,朝崔柔仪挤挤眼,调侃道:“放心罢,他要是敢辞官,舅父怕是要急得火上梁棍上身了!他也只敢挂几幅画聊以安慰罢了。”
“你们兄妹一唱一和的,是在欺负我家中无手足帮腔?”
张凛摇摇头,顿笔落下浑圆一撇,声音里不见恼火,反而染上了几分清透的笑意。
崔岑连忙一步跨过去碰了碰张凛的肩,笑看着崔柔仪,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与你可是搅不散的表兄弟,倒是她是个充数的。”
“好好好,你们兄弟俩比我亲,我自走了就是了。”崔柔仪娇蛮的跺跺脚,转身就要走。
这回她压根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是有意耍小性儿,只是看着兄长崔岑与张凛如此亲近的站在一块儿,心里忽然酸酸的。
她的傻兄长,大抵永远不会知道用尽力气也敲不开张府的大门是怎样的讽刺,他那好舅舅是比谁都更会权衡利弊的。
崔岑以为认真她恼了,追出去叮嘱了几句,见拦不住便只好让丫鬟们打伞跟着。
回来后,崔岑又似无事发生般站在门外廊下,自顾自的抬头端详着屋檐下新做的燕子窝。
他察觉到张凛正拿一种犹疑的目光看着他,便隔窗含笑道:“怎么,没血缘的表妹充不了数?把她换成一母同胞的亲妹可有你哭的。”
这话说得七分玩笑,三分试探,意味深长。
好似在说崔柔仪性子骄纵,当她的亲兄长可不比表兄容易,又好似是别的意思。
张凛终于收了笔,正色唤了崔岑一声:“表兄。”
崔岑点到为止,从窗里伸头凑过去,指着宣纸上最后一笔,岔开道:“呦,这个字儿我怎么瞧着不大对?”
张凛不等水墨晾干就把纸张收过去叠了起来,罕见的低声敷衍道:“没什么,许是方才下笔走左了。”
崔岑看着他那副正经自持的样子,好笑的哼哼一声,从正门进去拉他出来,边走边找补道:“说着玩呢,当真就没意思了。”
“怎会。”张凛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江上青雾,将所有情绪遮掩得无影无踪。
待表兄弟俩走后,小厮润墨才着手收拾书案,见刚作的一副新字被潦草的折在那里,心里一阵可惜。
他们家少爷的一手好字在京城可是一幅也难求的。
润墨小心翼翼的将墨宝平铺开来放到窗台下吹吹风,金亮的阳光把其中一个字照得生气盎然,仿佛要跃出纸上。
他跟着主子久了也略通文墨,俯下身仔细去看,那是一个笔画略多的“窈”字。
这个字要说难写也算不上,却被他家少爷写得如此别扭。
像是下笔时心里拧着一股子气似的,破开了横平竖直的笔法,才把这个字写得像个蒙着漆黑头巾在屋顶飞逃的小毛贼。
哦——好像有谁的乳名是“窈窈”来着,是谁呢?
润墨歪头思量片刻,忽的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