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崔氏兄妹在金水河边下车时,午门前早已搭好了高大的竹木灯棚。
棚上密置花灯万盏,皆画着群仙逸事,彩绸如霞,灯山如昼,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谓之“巨鳌戴山”。
鳌山灯前的大露台上百艺群工,竞呈奇技,伶官奏乐,万民祈福,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了。
崔氏兄妹不过来得稍迟了些,鳌山下看灯的人早把近处围得水泄不通,实在无处下脚。
崔柔仪隔着几丈远向前眺望,只见今夜的鳌山灯高约十五六丈,阔三百步有余,是比往年要更亮眼些。
其上数点银星连地滚,万松金阙照天明,更有两条金龙缠缚着鳌柱,口里衔着一盏结彩团簇的缀珠灯。
看来京城的灯会是越办越盛大了,难怪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京城挤。
周遭太过嘈杂,崔巍只好附在耳边告诉她:“这叫双龙衔照!”
崔柔仪点点头,大鳌山再稀罕,年年都看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是一年换一个喜庆的花名儿罢了。
崔柔仪一心只想打道回府,崔巍则坚持要带她去走桥,催道:“都说上元节走桥能消百病,来都来了,且去走一走。”
崔巍护着崔柔仪慢慢离开看灯的人群,不由分说的领着她沿着金水河穿行在光焰浮动的灯市里,向远处的圆拱桥走去。
是夜,无论通衢委巷皆是一片滚灯烟火,路边每隔三五步支着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烧着热汤。
短衣打扮的小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着:“浮圆子,盐豉汤,甜咸皆有,驱寒暖身咧!”
可崔柔仪根本无心体会这市井的烟火气,只想快些走过了桥应付了事。
偏崔巍看她看得就跟眼珠子似的,大有今夜不走桥不罢休的意思。
崔柔仪不情不愿的跟在崔巍身后,走到一段店肆林立的长街时,沿街酒馆二楼的雕花小窗忽地被人推开。
窗扇响动之下,碰掉了窗沿下挂着的一串金珠细蕊的五色莲花灯。
崔柔仪闻声抬头,避之不及,愣神间手指不由得一松,铜手炉立刻叮叮当当的滚落在地。
三尺长的灯串几乎擦着崔柔仪的额头飘飘忽忽的落地而下,明明灭灭的烛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灯纱,带着变幻流动的奇妙光影从她的侧脸倾泻而过。
在一片眩目的光怪陆离中,只她那一双星眸被衬得分外清透明亮,姣好的面容更添几分绮漫的丽色,几步外的路人皆看得一怔。
崔柔仪理了理鬓边稍稍松散的发丝,面上起了一抹薄怒,漱白赶忙过去相扶。
二楼的小窗里探出了一个簪金冠银的脑袋,远远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闯祸的少年挨着窗俯视楼下,看见仰着头正皱眉的崔柔仪,似乎也是一愣。
从他的视角看过来,楼下赫然站着一位明眸桃靥的姑娘,肤白如雪,眉目如画,于冷风中亭亭玉立,青女素娥不及她一二,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少年怎么能认不出她来呢,见她两颊薄晕,如泛朝霞,气鼓鼓的怒瞪着他这个罪魁祸首,便连忙匆匆几步走下楼来。
他神色紧张,一边熟络的伸手,一边温声问道:“碰伤了没有?都是我鲁莽,要晓得你在窗下,决不……”
“咳。”崔巍清咳一声往崔柔仪身前一站,浓眉深皱,显见十分不满。
崔巍当然认得眼前的少年是六皇子赵纯,不过凭他是谁,总是自己的妹妹更要紧些,岂容他胡来。
长街上人来人往的,更不要说二楼正有一帮好事的公子哥儿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崔巍是有意提醒他别一时情急忘了分寸。
崔柔仪与赵纯是从小就相识的玩伴,再熟悉不过了。赵纯又最纵着她,无旁人在场时崔柔仪甚至敢连殿下也不称,只叫他“赵小六”。
可眼下有二哥盯着,崔柔仪就不敢造次了,老实的从崔巍又宽又长的影子里微微探出头。
此时的赵纯就像前世的她一样,不谙世事,干净明朗,尚不知什么叫造化弄人,眉宇间满是蓬勃英气。
他今夜穿着一身金红交织的阔袖袍子,腰束金钉黑革带,脚蹬厚底串珠靴,腰间又挂了一块海棠转心大玉牌。
这一身金玉珍宝堆砌出来的尊贵感,倒与这般年纪不大相称。
在穿衣打扮这一点上,赵纯与前世的崔柔仪十分相像,俩人都素不喜淡色,每逢年节必穿得热烈扎眼,一如他俩那炙热张扬的性子。
崔柔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笑意,如前世般放肆无忌的揶揄道:“我是无妨,并没伤到,倒是看殿下手里还缺个东西。”
“缺什么?”赵纯眉眼勾着笑意,知道她必没什么好话,却乐得捧场。
崔柔仪也不客气,边比划边打趣道:“还缺个海碗大的金元宝,殿下凭这身打扮就可以去庙里扮财神了!”
赵纯垂头哑笑,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反而自嘲道:“寺庙道观我去得还少吗?”
当世无人不知,六殿下是因生来带有上上大吉的星象,才被皇后收养在中宫的。
每逢宫里祭祀祈福,圣上必钦点这位福星随行左右,日常出入寺庙道观替圣上侍奉神佛更如家常便饭。
有这么个福星名头在,宫里宫外谁人不捧着他,也就崔柔仪敢说他玩笑话。
崔巍虽知道他俩相熟,但碍于身份之别还是替崔柔仪郑重还了一礼,道:“舍妹行事乖张,口无遮拦,殿下勿怪。”
赵纯被唬了一跳似的连连摆手,佯嗔道:“哪里的话,什么时候这样生疏了。”
他贵为皇子,还是圣上颇为喜爱的一位,人人都只有敬着他的份儿,但身边相熟的人都知道,崔姑娘是他唯一的例外。
任崔柔仪再怎么任性的作闹,赵纯从来不恼,永远偏袒着她。
崔柔仪以前自视甚高,颇有几分高傲,在京城的名声其实不算好。
可但凡有谁敢在赵纯面前说她半句坏话,赵纯也不管那人是什么来头,登时就要翻脸了。
如今他就这样与前世别无二致般站在她面前,红衣加身犹如海棠,仿佛天生向光,永远炙热。
崔柔仪心底浸湿了一角似的,又庆幸又感慨。
前世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个赤诚热烈的少年陪她疯陪她闹,陪她一起肆意生长,也不算白活了一回。
她很是怀念那样的好时光,可也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