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似乎是有些羡慕地说:“要是我真的有个这样的孩子便好了。”
我想起了那个神神叨叨的测字人之言,也想起了那日他脸上的愁云,便宽慰道:“你便这样想,说不定这孩子是为你送子来的。过个一年半载,你成为真正的阿父,也未可知。”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看着我,挑了挑眉:“你此言之意,不会是你……已有了?”
“有什么了?”我大为不解。
“自然指的是有喜啊。”他似乎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脸已是绯红一片,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怎么可能!”
“那你欠我一个孩儿,我可不能白白被叫了阿父。”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不是一个,是很多个。”
他这话却是我之前从未设想过的,一个来自两千年以后的女孩子如何能与这个时代的男子生儿育女?
来不及细想,只听见阿清打断了我的思绪:“阿母,阿母回家啦。”
我们见到大约两百米开外一个清瘦的妇人的背影,她穿着灰色的麻布深衣,头上包着一块白色头巾,提着一个破旧的竹篮,步履匆匆,往家里走去。
我们领着孩子也跟了上去。
这个满脸疲惫的妇人刚开了门,便见她的孩子拉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的衣襟走了过来,惊愕地开口问:“这位公子是——”
我赶紧迎了上去:“兰芝阿姊!”
“阿姝妹妹!”兰芝见着我,微微一愣,随即惊喜地喊了出来,“你何时回来的?一晃,一晃两年有余了!”
她脸上露出了欣喜与凄色交织的表情,似要落下久别重逢的泪,只是她的双眼由于前些年日日流泪,早已变成了旱地,蒙了一层翳。
“阿姊这两年可安好?”我问道。
岁月和苦难的风霜以利刃的形态刻在她的眉宇之间,刻在她脸颊上,让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了地,成了虚空的一部分。
兰芝只是一笑,这笑在她瘦削没有肉的脸上又拧出了几道沟壑。她问道:“阿姝妹妹,你和你的阿父,可好?”
“好。”我低声回答,没有提起阿父的事。
“阿母!阿父抱了阿清!”小娃的尖声打破了屋里的愁云。
“阿清,不许胡说!什么阿父!”兰芝厉声呵斥道,一把将小娃拉到了身后。随即又挂了笑,对着公子说:“这位公子是姝儿的——”
“夫君。”王公子朗声答道。
“阿姝妹妹,一别两年,得遇了良人,姊姊真心感到欢喜。”
我脸微红,解释道:“方才正好遇着阿清一人在田垄上,我们便一道玩了一会儿。”
“好,好,只是阿清淘气,怕扰了公子。”兰芝看了看王公子,不好意思地说道。
王公子在一旁开了口:“我昨日将你们家兔子当作野兔误打了。需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就当我们买下来了便是。”
“一只兔子而已,有甚么要紧,需要公子亲自登门?真是,真是惶恐。”兰芝阿姊赶紧说,“何况我与阿姝妹妹是多年乡邻,早年我家里困难,阿姝妹妹也帮过我,帮过我侄儿。”
她亲热地拉起我的手,迎我们进门,又端来两杯茶水。
“家里没有什么好茶,公子可将就着用。”
王公子并不推却,端然坐下,喝了一口茶,微微蹙了蹙眉头,便把茶碗放到了一边。
“如今阿姊可还绣花?阿清衣服上的图样,可是出自姊姊之手?”
这兰花的图样,我曾在她的手中见到过一次。
那是建始四年,参加长清行宫力役之人出发的丁巳之日。天色熹微,街巷之中,却早已人头攒动,十几个吏卒穿着士兵的衣裳,手里拿着皮鞭,嘴上吆喝着:“来来来,清点人数了!”
一队男子便依依不舍地从熙攘的人群里分离了出来,靠着街墙,形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
周二郎也在其中,一身麻布孝服,即使在暗夜,也显得扎眼。自他阿母自绝于世,悲色仿佛就刻在了他的脸上。
兰芝挺着五个月的孕肚,同样一身麻布孝衣,走上前去,把一个瘪瘪的行囊递给了她的夫君,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月白的荷包出来,上面绣着针脚整齐的一朵兰花,她的夫君接过来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两人都成了泪人,执手相望,无语凝噎。他们的侄儿周义也在这送行的人当中,帮着他的叔母挡着周围冲撞的人群。
“你不是新丧吗?为何还是免不了徭役?”队伍后边之人用手肘推了推周二郎的胳膊,问道。
二郎只是悲切地摇了摇头,呜咽了一句:“阿母白死了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旁维持秩序的兵卒却听见了,厉声道:“周家阿母出了告示之后就自个儿寻死了,这叫做偷奸耍滑,恶意逃避力役!按律法是要关押收监、发配千里的!如今县尉和尉曹掾史发了善心,格外开恩,不治他罪,只教他乖乖服了这力役!”
“听说是尉曹掾史早已将适龄男子数目报于了朝廷,怕少了一人,朝廷降罪。”我听到送行的人里边有妇人咬牙切恨恨地说道。
“依俺看啊,怕是有什么富家子弟递了金银到尉曹掾史的口袋里头,让别人顶了他们,周家的二郎如今新丧,官府里头也没人,就被轻易欺侮了去,当了哪个富家公子的替死冤鬼咯。这种事儿啊,每回都有,见怪不怪咯。”
另一个更加年长些的妇人,接过了话头。她的手里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包裹。
“前边的,快些,快些,不许说话了!送行的都早些离开!时间到了,出发了,出发了!”鸡鸣还未响起,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划破了天际。
送行之人,有人还在挥着手朝着她们的郎君、阿父和孩儿喊着“注意行路安全”,有人已经开始掩面而泣。只是锣声太响,鼓点太密,把其他的声音都盖得严严实实。
如果说,那时候的兰芝尚且恍如一株新鲜的植株,如今却仿佛失水太久,已经成了半枯萎的模样。
她叹息道:“自孩子阿父走后,我日日流泪,把眼睛给哭坏了,看着针线都是迷糊的,眼前跟糊了层纸似的。绣花也绣不成,针脚不齐,花样也不时新。今日晨起才去了市集一次,攒了快半年的绣品,也没卖出多少。你看这篮子里全是原样退回来的。”
她虽笑着,但神色戚戚然,但紧接着,她又说道,“好在侄儿懂事,手脚勤快,头脑也灵光,这两年算是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又养了些兔子,能去市集上卖些肉和皮毛,贴补些生计。”
“孩子阿父是如何走的?”王公子开口问道。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