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桐一走进奶奶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
奶奶已经被套上深蓝色的寿衣,面容安详。
明桐摸了摸奶奶的头发,摸她已经发硬的胳膊。一切已成定局,这才转身抱着姑妈嚎啕大哭。
骆孟允和大伯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白事有正条不紊进行着。
“妈啊,这辈子还没让你享福,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撇下我们姊妹走了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骆孟允哭得鼻涕眼泪混成一团。
“我们兄弟没本事,光去打工了,晓得妈你的身体不好,都留不下来……妈啊,你连最后一句话都没留啊,妈妈呀……”
明桐第一次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父亲和伯父。
按照当地风俗,奶奶的葬礼要进行三天,选墓地、守灵堂、办白事酒席等琐事一大堆。骆孟允兄弟来不及悲痛,忙得团团转,整整三天没睡几个小时。
“老骆家开饭了,各位帮忙的乡亲快来吃饭。”丧乐队在不大的院里,搭起简易的台子。除了播放丧乐,还通知附近乡亲一日三餐来吃饭。
明桐在这样喧闹的院子里收敛起沉痛,看着忙里忙外头发花白的父亲,只是不停在心里自言自语: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父亲,不管怎样。
三天的葬礼办完,奶奶葬在自留地边的杨树下。
热闹的人群散去,满院子剩下一地的烟头、香灰、一次性纸杯、糖纸。
“老二,你算一算这回请厨子花了多少钱,我这边阴阳师傅还有丧乐队的钱,算得差不多了,咱们三兄妹平分。”大伯蹲在主屋前,抽着烟跟骆孟允算账。
明桐一边扫地,一边听平分的账目。
数额不大不小,父亲半年的工钱。
主屋前堆着一个过于精致的水果果篮和燕窝礼品盒,一看就不是乡村亲友送的东西。
明桐正疑惑哪里来的礼品,姑妈忽然打断她的思绪:“桐桐,咱这边风俗是要把你奶奶的衣服都烧了,你挑一件留个纪念。”
奶奶在世常穿的衣服铺满了床。
明桐摸着似乎留有温度的衣服,奶奶从壮年时期到去世前的衣服都在这里,除了常穿的几件,还有好多件明桐从没见过的新衣服。
“我这两年给妈买的衣服,她也不穿,结果人没了,衣服还新着呢。”姑妈这三天连声音都哭干了。
明桐挑了一件奶奶常穿的内搭蓝色毛衣,无声地抱在怀里。
“以后晚上一个人睡在奶奶的房间,怕不怕?”姑妈问。
明桐摇摇头,“怎么会怕?从小到大一直是跟奶奶睡一个床,上次回来还跟奶奶睡一个被窝。我还巴不得奶奶在天之灵能来找我,我能跟她说说话。”
“也是,自己亲人。以后奶奶如果给你托梦,给我说一声。”姑妈语气略微轻松了点。
“嗯。”明桐失语了一般。
次日,骆孟允就要收拾行李南下打工。他跟明桐在昏黄的灯下,吃最后一顿晚饭。
“少了一个人,感觉就冷清不少了。”
“奶奶办丧事这三天,隔壁李婆婆没来送送她。”明桐突然提了一句,这个跟奶奶最爱混在一起的老姐妹。
“她年龄也大了,本来就忌讳这些白事丧礼。”骆孟允解释道,“我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少。咱们活下去的人,不要泄气。”
明桐点点头,头几乎要埋在瓷碗里,眼泪顺着下巴流在白花花的米饭上。
“好好学习。”骆孟允脸色严肃地叮嘱道。
“好,我会的。”
“嗯,幺幺一直都让我放心的。”骆孟允皮肤舒展了很多。
父女两之间的话题,一向少的可怜,就连来路不明的精致礼品,他们也从未谈及。
那堆礼品后来送给了姑妈,她家有个爱吃又体质差的小表妹,正好能解决这些水果燕窝。
……
从家里返校的明桐打了鸡血一般,分秒必争地学习。
“你有没有觉得骆明桐不一样了?”
江湛是第一个注意到明桐变化的人。
“有吗?她一直都是这么自律的啊……感觉瘦了些?”同桌摸不着头脑。
“有变化。”江湛斩钉截铁。
之前明桐偶尔会翻阅课外书,有时也参与到同学们的聊天之中。自从冬至那日后,明桐所有的行动就是学习,没有多余的动作。晚上自习课后,她去操场跑两圈就当作休息。
江湛的视线像是粘在了明桐的身上,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变化。
但她毫无察觉。
她们就算在走廊迎面而来,她也面无表情,与他擦身而过。
……
某个周六早晨,江湛习惯性从自己的房间眺望学校的操场,那个孤单的身影在晨雾中跑步。
一个小时后,那个女孩还在跑步。
“她真是有够疯。”江湛拧眉。
他动作很迅速,穿上鞋就往外跑。
“多稀奇啊,你今天起够早啊!”傅清竹在客厅做瑜伽,大惊:“江湛,这么早你去哪儿?”
“学校!”
江湛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操场,等明桐跑到近处,他小跑着跟上她,大叫,“你跑几圈了?”
“第、25、圈……”明桐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骆明桐,你疯了!”江湛声调不由自主提高,“快停下来。”
明桐逐渐减慢自己的步伐,从慢跑转变为快走,再降低速度。等明桐终于停下,江湛才发现明桐满脸泪痕。
他伸手想去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却悬在半空。
“你奶奶的事,我听说了。”
“我没事,这样跑了一阵很舒服。”明桐擦干满脸的泪痕和汗水。
“一口气跑25圈的感觉很奇妙,停下来时,四肢却还有正在奔跑的感觉。”明桐顾左右而言他。
“嗯。”江湛点点头,视线还在她脸颊上。
安慰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太久没说过话。此刻说过于贴心的话,显得太过生硬。这么犹豫之际,只听明桐急道:“我先回宿舍了。”
她偏离跑道,朝着宿舍区走去。
“骆明桐!”
江湛气急败坏,喊住明桐,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这是明桐记得的,高二整整一年与江湛相关的唯一画面。其他时候,他们基本没有交集。
只是在人群里,他会眺望着她。
她也会在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眺望着另一边的他。
他们离得最近的位置,是成绩单上的位置。
……
“原来,那个水果篮和燕窝礼品盒,是江湛送的啊……”
骆明桐挂掉骆孟允的视频通话,满脑子都是被时光掩埋的礼品盒,和少年那些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心意。
沉甸甸的。
她点开江湛的对话框。
「江湛,谢谢你。我才知道,去年你对我爸住院的事儿多有帮忙,还有,多年前你曾去我家探望,这些对我都弥足珍贵。谢谢你,真的。」
她从未知道,她一直自以为的独行,并非禹禹一人。身后原来一直都有一道过于灼热的视线。
明桐删删减减,只剩下一句:「江湛,谢谢你。」然后发送。
一秒后,蓝光映照着明桐错乱的眸底。
他几乎是秒回:「要谢我,不求你以身相许,不如给我一个机会?」
几近哀求。
明桐打字的手指颤抖,心剧烈地跳动着。
然而那条消息一秒后,显示“已被撤回”。
隔一分钟,手机再次震动,是他发送的另一条信息。
「请我吃提拉米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