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肖黎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这是给我准备的吗?”
一只白皙的手从旁边伸出,骨节处挂着他熟悉的细小伤茧,作势要拿台上的杯子。
肖黎侧头,看到了那张刻在心上的面庞。
两千多个日夜中,这张面孔从未随时间模糊,每处细节都永远驻足在了那一天。
“嗯。”肖黎应他,“为你准备的。”
“这么好啊,小狐狸。”程观弯起唇,拿起杯子,晃了晃。
新鲜榨出的绿汁散发出辛甜的气息,清新十足。
肖黎看着他:“今天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嗯,”程观掀起眼睫,眼珠映着他的影子,“只要你想就可以。”
肖黎抬手,指节轻蹭他颊侧,不曾用力,喃声道:
“我想抱抱你。”
目光中的程观歪了下头,没有言语。
叮咚。
门铃忽然响起。
桌面上的绿汁恢复原状,杯子在原地,未曾被人动过。
肖黎停在空中的手一顿,慢慢垂下。
叮咚。
不久,玄关处传来滴滴两声轻响。
验证成功。
门外,误触指纹权限锁的程观一愣。
他自来到中心城后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里,洛平都没拦住他,简单处理过肩上伤口后,打了一圈电话找人,才从曼欣那里拿到了地址。
七年,他可以放心身边所有人的情况,唯独担心肖黎。
他清楚,他和肖黎付出的感情未曾对等。是他亏欠他的。
程观没有犹豫,推开了门,室内,属于alpha的罗勒叶气息扑面而来,他措不及防被呛了下,颈后腺体受到挑衅,跳了跳。
抬眼看去,先是一惊。
人不知何时就站在玄关,盯着响铃的门,未曾动作。
见到门开,他的视线便落到直直落到来人身上,眸色微动。
程观看着变化不小的人,心跳微微鼓噪,神经末梢发麻,感觉有些不对劲:“……肖黎?”
肖黎嗯了声,声音平静:“怎么到这边来了?”
“……”
程观没听懂,眼里冒出困惑:“什么?”
肖黎面上并没有丝毫对他大变活人的惊讶,只是道:“我想抱抱你。”
程观顿了顿,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从曼欣那里听了一些肖黎的近况,见过了那沓厚厚的病历本。
来得太急,他并没有来得及看完,只在车上翻过了几页。
但那几页的寥寥数行就足以触目惊心。
想起那白纸黑字,程观胸膛闷滞,心尖微缩。
肖黎……该不会把他当成幻觉了吧?
alpha还在易感期,加上堪称危险的精神状态,他不敢擅自戳破,咽下了其他话语,顺应道:“……好。”
程观上前,在那双凤眸的注视下,张臂缓缓抱住了人。
抱住的那一刻,他感到肖黎的身体似乎僵了僵,肌肉紧绷起来。
“……”
肖黎忽地抬臂,手心很轻地擦过他的头发,滑到后颈,摸到他的背,顺着节节脊骨而下。像是在小心确认什么。
不对。
他的手在腰间停留片刻后,又转向怀中人的肩膀。
他垂首,脸侧擦过程观的耳廓,感到的是实质的柔软温热。而鼻间……是夹杂着血腥气的玫瑰信息素。
信息素的气息其实很淡,被阻隔剂掩埋了大半,罩上了厚厚的迷雾。
S级alpha的嗅觉再敏锐不过。更何况,这是曾被他含在口中、细细咬过的气息,烂熟了在他的心里。
这些,自然不曾在这七年间出现。
他眼中闪过须臾茫然,渐渐地,眸色暗得惊人。
程观身上一紧,一双铁箍似的手臂环住了他。
“程观。”
这两个字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滚出来,浑浊暗哑。
程观耳尖微动,感到对面人胸腔的震动,察觉出语气隐含的情绪,试探地应道:“嗯,是我。”
话音刚落,满室的信息素骤然躁动,alpha高挺的鼻梁压上了他的肩颈,唇瓣蹭到锁骨,腰间桎梏愈紧,蓦地,滚烫的水液滑进了他的颈窝,无声无息。
是泪水。
程观被烫得一哑。
根植心上的大树,树根卷起,缩紧,深入到最内心,掠夺他的呼吸。
他徒劳地张了张唇,轻声道:
“……对不起,小狐狸。”
他让他在原地等得太久太长了。
肖黎的手神经质地颤着,上下摸着他的脊背,胳膊,手指。
温的,热的,每一处都散着他两千多个日夜里思之若狂的气息。
他闭了闭眼,情绪起伏不定,一呼一吸贪恋地浸在其中,许久,才问道:
“肩膀受伤了?”
程观没想到他先问这个:“不严重,已经包扎过了。”
腰间桎梏太紧,他微微仰着身,站得腰眼有些发酸。
又过了会儿,肖黎稍抬起头,干燥的唇贴了贴他的耳垂,声音更稳了些: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程观侧头,有些事他也不清楚,“我醒来就是今天了,在边境军车上……这里变化很大。”
时间在所有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只有程观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神情容貌都停留在七年前,仿若他的死亡不过昨日。
但肖黎不曾怀疑,离奇的死而复生也没有让他觉得荒谬。
人还在就好。
……哪怕他亲眼见过眼前人的尸体,两次。
程观被肖黎带进了屋里。
满室的alpha信息素早已蜂拥而至,哪怕隔着阻隔剂,也将人上下裹了个彻底,罗勒叶的气息缓缓浸透,要去勾里面的玫瑰,纠缠不休。
肖黎摩挲着他的脸侧,温声道:
“让我看看你。”
程观眼眸微动,面对那双还有些泛红的凤眸,视线游移一瞬:
“你打过抑制剂了吗?”
“嗯。”
“……”程观诡异地沉默片刻,“药呢?”
“没吃。”肖黎很坦诚。
“……”
程观有点想伸手去勾柜子里的止咬器了。
之前肖黎不是没标记过他——只是紧急情况下咬了下指尖,单那一次就够程观受得了,事后还道理不分地踹了人一脚。
alpha的信息素终究在生理上是互斥的。它的相互标记不是融合,而是单方面压制。
后来肖黎没有再咬过,最多在他身上沾些信息素。
但眼下,程观预兆危险的直觉神经一跳一跳,让他有些拿不准,眼前精神状态可观的易感期alpha会不会上头,直接咬穿他的腺体。
肖黎抬手,揽着坐立难安的程观,压住了他的腿,让人踏实地坐在怀里,仰首轻啄了下他泛红的唇,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不想问问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吗?”
程观抬眼,看他。
他确实想知道。
一路上洛平简单和他讲过,但时间太短,只是提了提灾难后的建设,张城主不是城主了,成了理事会主席,原先的沙漠城邦已经覆盖绿色植被,不复其名,但仍叫沙漠城,杜水苏成了城主。
程观抿唇:“那你跟我说说。”
肖黎应下,手落到他的后颈,有下没下地抚着,也的确和他讲了不少。
不过在后来大约一周里,肖黎的口述彻底成了他唯一了解外界的途径。
肖黎倒没有缠他这么久,只折腾了三天三夜。
但未来几天里,程观身上信息素浓得不能见人,浑身上下,连脚趾都被浸透了。
更何况,易感期的S级alpha信息素对外人的攻击性极强,阻隔剂盖不住,如果带着这一身信息素乱逛,可是有危害公共秩序的倾向。
程观没有迈出门一步。
每当程观想要为此拉开距离,冷冷人,一抬头,对上那双眼,又会想起滑到颈窝的眼泪。
程观:“……”
他瞬间哑火,放弃挣扎,手搭上眼前人的肩,闭眼。
算了。
肖黎还是有分寸的,只偶尔围着后颈那块皮肉舐吻轻咬,克制标记的本能,始终没有真正咬下去。
——不过,程观暗暗记下了,有几下他迟早要咬回去的。
不就是易感期么,谁没有。
这样一次又一次,许久,程观身上的信息素才勉强淡下去点,能用阻隔剂遮住——但延伸到耳后的痕迹却难以遮盖,程观在镜子面前反复尝试,最终选择戴上卫衣帽子和口罩,将自己捂得严实。
作为联邦的执政官,肖黎休息三天后积累事务成山,要是再当甩手掌柜,忙得脚跟朝天的曼欣就要杀到家里来了。
程观在家里闷着等信息素散的几天,肖黎表现得还好,除了回来的时候黏糊点,但程观向人表示要出去的意愿时,肖黎态度明显不对劲起来。
alpha还知道掩饰些许,等程观要出门的当天,演都不演了,拉着人,拿出了有定位功能的抑制颈环。
对此,某人的理由十分充足:
“上次,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出门是到研究院,然后再也没回来过。”
“……”
程观无力反驳,戴上了,唯一反抗就是临走时往后闪了闪,拉上口罩,没让人亲到唇。
他面上单露着一双眼,幽幽地瞧人。
不过大执政官很懂得退而求其次,双手捧着罩着卫衣帽子的脑袋,只隔薄薄的口罩布料吻了下鼻尖,随后十分大方似的,放人走了。
如此,回到中心城后,时隔近十天,程观踏出了白楼房门,总算见到了其他故人。
沙漠城,程观曾经住过的房子还在,甚至保存得很好,停留在历史的沙漠房屋造型在一众建筑中格外突出。
杜水苏也还住在这里。虽然他作为城主,大多数时间其实是直接在办公地点睡。
张城主、现在应该叫张理事,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脾气行派一如既往,除了皮肤似乎在这些年室内办公生活中白了不少——对此,巴白表示十分不平,并恶意揣测。
“谁知道私下擦了多少护肤品,抹了多少防晒霜!整天成箱进货呢。”
巴白仍是一身噌亮的黑皮,扬眉哼一声,手上给球杆擦着白粉:“白了也好,可算能看见你那拉到嘴角的黑眼圈。”
张义勇俯身,一杆进洞:“嫉妒的嘴脸别太丑恶啊,小巴同志。”
“没错,我们尊敬的张理事可是好容易才抽出的时间来和我们聚,大忙人一个,”洛平杵着球杆,靠坐在台球桌沿,调侃道,“哪有空擦粉。”
“去去,”张义勇拿杆拍他,转移战火,“再忙也不如我们程队,回来十来天也不见人影,啧。”
被啧了声的程观拉下了口罩,脸不红心不跳,从杜水苏手中接过饮料。
“水苏,”张义勇见状摇首,故作叹息,“你看他,这么多天,他心里都没有你这个弟弟的。”
杜水苏眼圈还红着,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闻言还笑了笑。
“别听他们胡说。”程观对杜水苏安抚了句,随后反驳道:
“瞎说什么,刚哄好的,打你们的球。”
说罢,直接伸手拦截张义勇的白球,扔给了巴白。
“诶!”
张义勇痛失清台机会,直起身。
巴白渔翁得利,美滋滋接球,弯腰伸杆反超,嘴上还道:“小张球技不行了啊,手生,平时工作耽搁了吧,得多练练。”
张义勇作势踹人一脚,被巴白躲开,继续调笑。但理事会主席胸怀宽广,不记小人过,忍了。
洛平和程观提了一嘴031小队的几个人。
这些天,边防联合探险队,诱敌深入,端了好几个叛乱分子的老巢,缴获不少犯罪工具和异化生物的衍生品,马上就要进行清理。
联邦边境即将迎来一个相对和平的阶段了。
“那几个大概要升勋了,”洛平碰了碰程观的杯子,“前两天我去边防巡查,正好碰到姓魏的小子,他跟我问你呢。”
程观嗯一声:“问什么?”
“当然是要我们履历辉煌的程队亲笔签名啊。”洛平喝了口酒,原句复述,“他们还表示程队的枪法空前绝后,自从那天后心中回想仍时时震撼不已,相当神往,真诚希望得到程队的一手教学。”
“……”
程观挑了下眉。
洛平看向他:“说真的,程队以后有没有返聘当教官的想法?你要带出一队人,指不定联邦能用得多顺手呢……你应该不想就此赋闲在家吧?”
程观想了想,没说死:“再说吧。”
的确,偶尔歇歇还好,程观倒也不是那种真能闲住的人,未来总要找点事做。
“行吧,现在先好好休息,”洛平笑笑,“等你。”
说罢,他低头回着手环上的消息。
这七年间,可可渐渐摆脱应激障碍,现在继续她曾经中断的学业,成了专业研导,有时比洛平还忙。
程观放下喝空的杯子,收回球桌上的视线,看向旁边安静的杜水苏。
他们几人中变化最大,其实是杜水苏。
曾经善良得有些优柔寡断的omega,如今成为了能决断一方事务的城主,甚至处理得理性中肯,颇有建树。
当年,程观的死的确刺激了他。但也不止于此。
同异化生物的战争宣告结束后,绿洲研究院中,李湖岚带领的团队如她所言,到那时刚刚成立不久的最高法庭,接受审判。
他们害死了许多人,也确实,救了人。
舆论一时沸扬,最终团队里大多数人以反人道主义的罪名判处死刑。
其中便有一个与他们认识的小姑娘,桃乐丝。
在执刑前,桃乐丝去见过杜水苏。
带着一束洁白的山茶花。
曾经,桃乐丝同程观说,想试试能不能得到与故人偶遇的惊喜,但在和平会议期间,她从未碰见过杜水苏。
直到这一天。
交到杜水苏手里的,除了这一束花,还有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桃乐丝说,他和曾经的她很像,都是一眼就喜欢上了白色山茶花。
所以,她希望他以后会生活得很好。
杜水苏不过见过眼前女孩两次,一次是初识,一次便是告别。
最后,他见证了她的死亡。一个不太相熟的朋友的离去。
成长的疼痛绵长而无声无息,逐日渐深。
自此,杜水苏总在暗暗督促自己,做得更好一些,为所有人。
少一些灾难痛苦,少一些迫不得已,每个人都能好好生活在当下,没有人再需要离开。
这样就好了。
晚上,萨拉几人重逢局散了,程观坐车回去,路上透过车窗,看着日新月盛的中心城,眼眸轻闪。
战争结束后的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片土地上的绿洲与沙漠,在这五年中就建设成现在模样,是汇集了多少人跌倒再起的心血。
程观回到了白楼,推门而入,便看到肖黎站在玄关处,等他过来,抱住他:
“欢迎回来。”
闻言,程观翘起唇角:“我是不是应该再补一句……我回来了?”
肖黎眉眼怡然,抬手摘了他的帽子口罩,牵着他走进屋里。
那只旧旧的小狐狸还在,由书柜到了程观手里把玩,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随机播放的纪录片,视线渐移,落到脚下正在看文件的人。
他的脚搭在肖黎腿上,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凑近。
揉弄他脚腕的手一顿,肖黎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好像忘记和你说……”程观仰首,眼波微闪,“这些年,你做得很棒。”
说罢,他笑着,吻了吻肖黎的下巴。
无论是在曾经的绿洲沙漠,还是现下的联邦。
他眼前的人或是十七岁的肖黎,都做得很好很棒。
他会为他感到骄傲,也会改变他之前的断言。
他们的相伴不再即时有限,而是殊途同归,契合缺失。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将有着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末世之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