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观似乎是方从床榻中起来,一身淡墨长袍,衣带松散,头发亦未束冠,单用玉带简单绑起,不知是不是李南箫的错觉,这人清瘦了不少。
可这些都不重要。李南箫只是在讶异,这人情态,倒像是居于这宫中的主人般,自房中匆匆起来见人……
程观提衣摆,欲行跪礼:
“阿涫让师叔久等了。”
“快起、快请起,”孟老先生连忙扶住人,“老朽听殿下说了,你病中刚醒不久,身子不好,不必多礼,何况这么多年未见,是老朽亏欠了你啊……”
闻言,李南箫愈发确信。
——这人何时入住东宫了?
程观轻摇下头:“我本以为师叔……师叔寻我多年,我却毫不知情,阿涫愧对师叔恩情。”
“怎么会愧,值得的,老朽能看你这一眼,便值得了……”
孟老先生细细瞧着面前人的模样,老眼渐浊,闪着泪光:“是,果真是阿涫长大的模样,俊逸无双,若是你师傅瞧了,定然欣慰不已。”
“师叔坐下话罢。”
屋内二人重逢相认,屋外的李南箫却倏地恍然。
前世程观为什么后来对太子是那种奇怪态度……原是如此。
怪不得这个疯子会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他们所有人,最后都是害死太子的罪魁祸首。
悲意愧然似水流过李南箫心间,却转眼坠入了不可名状的黑洞之中,不消几时,情绪荡然无存。李南箫神色空洞一瞬,奇怪地摸了下他的心口。
……他刚刚,在想什么?
不远处的枫树后传来动静,李南箫立刻扭头看去。
廊下枯叶层叠,两位仆从扛着一卷草席,走在僻静小径上,向出宫的方向而去。
草席里的应是哪位罪仆的尸体,要出宫扔往城外的乱葬岗。
冷风吹过,尸体头上的白布一抖,掀开了些,李南箫猝不及防见了张青色的脸,瞳孔微缩。
那脸倒是熟悉。李南箫昨日才见过。
是太子带来的那个村夫。
一个仆从立即抓住了白布,重新盖严实了,两人静默着跨过了院门,走远了。
李南箫不自觉地皱着眉,盯着那颗枫树溜了神。不知过了多久,正殿中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累了么?”
李南箫缓慢一眨眼,闻声看去,这才发现殿中没了先生身影,而他的手脚早已因久站在冬初的廊上,变得冰冷僵硬。
廊上四面透风,唯独身旁这扇半开的窗户微微沁过正殿中的暖意,零星温着他的肩侧。
窗中,程观在坐榻上,旁边桌案搁置着喝空的药碗,他口中含着蜜饯,闻言摇下头:“还好。”
楚怀世垂眼,拢过面前人滑落肩头的外袍。
今年东宫点碳的时日比往年早了半月。
程观抬头看他,忽然弯眸轻笑一声:“我是不是该出宫回府去了?”
“……”
“朝中批了你近半月的休假,”楚怀世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盖因大病未愈,程观声音有些轻,“还是要听主人家的意愿,若要留下,人家不情愿怎么办。”
须臾,楚怀世叹息般道:“怎会不情愿。”
“我不是好人,殿下把我放在近处,不怕我做什么可恨的事么?”
“不会。”再可恨,也是他的了。
“殿下所说,我可记心里了。”
程观说着,含完了蜜饯,稍稍仰起头,清浅气息凑近,见人不避,便缓缓在人唇角印了个吻,那纤长乌睫一抬,眸光潋滟:
“下官先谢过殿下的收留之恩。”
“嗯。”
楚怀世的手指陷入他耳旁青丝之中,掌心轻捧过那白皙脸侧,垂首又吻了下他的眼,随后道:
“去寝殿歇着罢,吃些午膳再睡。”
他还是瞧出了程观的倦意。
程观应了声,起身披上鹤氅,两人离开了正殿。
许久,窗外木桩般的人影才动了动。
这些,都同前世不同。
前世的程观,分明是个见谁都要撕下一块肉的罗刹,他无亲无故,受制听命于楚灵泽,手段阴戾狠毒,纵使得知太子救了他的师叔,他也未曾相认,而他暗中心系太子,却挣扎不得反害了人,被楚灵泽圈于宫闱,最后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怜又可恨。
此时,前世的所有细节在李南箫脑中如珠相串,他心绪晦涩。
而这一世,反倒像一切顺了程观的愿——脱离楚灵泽的桎梏,师叔相认,太子倾心。
诡异声音的那句话兀然响起,刻入骨骼:
这世上,现有一人夺了你的气运。
心中无形黑洞扩张,不受控地扭曲放大着所有阴暗情绪。那本该细微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嫉妒,也因此涨起,犹如潮涌。
种子尚且稚嫩的觉醒芽叶受漆黑侵染,泛黄枯萎,缩回了硬壳。
李南箫心想着。
明明经历了重生的他,才应该是上天眷顾的气运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