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优伶哼唱:“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嘘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黎巧含抿了下朱唇。
丝竹声断续弦,琵琶曲高和寡无人眠。
黎巧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从榻上坐起,借由着桂魄观赏夫君宽阔的后背,抚摩他的肩膀,为之愣神。
从前她不问他从哪里来,是因为她不在乎。
如今她只想把他拆吃入腹,仿佛这样就能了解他的一切,了解他吞吞吐吐中隐瞒的过往,那般叫人伤心。
她缓缓脱下衣衫,用赤裸的身躯从谢无尘身后紧紧抱住他,温软馨香不具备把人叫醒的能力,正如她轻声的喃喃自语。
“尘郎,你从哪里来?你的心在何处?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海棠,可却不愿把心交予我,为什么不忘了那人……”
真是叫她,好生忌恨。
每天清晨黎巧为谢无尘理衣襟,系佩带。
角落的熏香经黎巧反复调配,会得谢无尘一句称赞;厅堂里的插花是黎巧所制,客人每每见了都要称上一句谢娘子真是人如其名;卧房内的琴时常被黎巧抚弄,谢无尘随兴而至会教她如何弹奏,事实上最后都是夫妻俩贴着耳鬓说几句体己话。
他上朝,她便在家中等。洗衣做饭,沏茶插花,遥望他回来需跨越的门槛,希望能听到他腰间玉佩碰撞起来清凌凌如白鸽振翅的声响。
女子总在情中寻栖身之处,又于理中唯余失望,徒步。
黎巧的心逐渐在流言蜚语中颤抖,她的尘郎不在意,可是她在意。
她在意尘郎从何处来,是否真是神秘的东方古国,要来把他们剿灭;她在意尘郎将往何处去,是否真的托付赤诚真心要与她白头偕老,恩爱不离;她在意尘郎闭口不言的旧爱,猜忌自己这个新欢,在尘郎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她在意他在意的,也在意他不在意的。
女子因爱蒙蔽了双眼,只想着知晓爱人的一切。
爱人脱完衣衫是赤裸的,却不是他能展现的全部。更深入,更埋藏于灵魂深处的,是她双手怎样也无法碰触的爱意。
谢无尘拂去滞留她脸颊的泪水,略显疲惫的眉眼凑近,轻声问:“怎的又哭了?”
黎巧捧住他置于自己面颊的手,问他:“你爱我吗?”
爱字对他而言并不难说出口,所以每次都能得到。
“爱。”
黎巧像个贪恋饴糖的稚童,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寻一点爱意,仿佛那般她才能活。
夜晚,黎巧一边细细抚摸谢无尘的鬓发,一边问他:“你想回去吗?”
“回哪?”
“回你从前的国家。”
谢无尘揽住她的腰:“这里便是我的家。”
黎巧笑声清越,算信了他的鬼话,才不去追究他鱼水之欢中一直念的别人的名。
“三墟…三墟……”
“三墟。”
三墟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能够让他这般记挂,让她这般怨恨。
同一时代中总有人穿金戴银,也总有人在兵荒马乱。
变故来得很快,黎巧爱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却听闻一个噩耗——谢丞相与军部私通,被打入大牢了!
黎巧扶着门框几乎要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假,强支起身子,向有夫君的地方走去。
她曾经的风姿似乎也随着夫君而落魄,六神无主般走路,跌跌撞撞。
看守的狱卒不让黎巧进,却听不得她苦苦哀求,二两碎银便跟在她身后,放她进来了。
阴冷的暗牢,无尽的嘶吼,一切的一切都让心悬,令脖颈发凉。
这牢房味道古怪,雨后的潮湿加上已经干涸的血,充斥鼻腔,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风一吹过,就灭了两盏。
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
一个正常人待着一会儿受不了,更何况黎巧她还怀有身孕。
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那种死亡的气息恐慌了她整个大脑。
黎巧每走一步似乎都走在刀尖上,大气也不敢喘。
可她看见牢中脊骨傲立的谢无尘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谢无尘拥有一颗任人如何鞭笞都无法弯折的心。
所以当月华盈满他身时,她看见他在笑,笑得那样放荡、那般不羁,仿佛回到了他睡梦中不经意吐出的那片青草地,故乡的青草地。
他说过他想落叶归根地死,可他从没想过她也想同他共赴黄泉。
彼此相爱,或许只是一个人的爱。
黎巧恸哭起来,眼泪一颗颗被他手掌承接,像抚摸断线的珍珠。
黎巧不敢去抱满身是伤的他。
而谢无尘扬起一个笑,坐在椅子上的伤躯并未直起,而是缓缓地环住了眼前人的腰,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仿佛真的能聆听胎儿的心跳。
“夫君……”
黎巧止不住泪,而谢无尘安静得令人心寒。
“巧儿。”
黎巧没有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