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五年末,帝师青云越痛笔疾书《望君知》,告诫观帝不要任人唯亲,痛斥他令太子率一千精兵去攻打百越之国的荒唐之举,为简若均披寒衣,暴露简化霖骠骑大将军兼任宰相的狼子野心。
青云越被斩于市井,一句“我愿以身祭恶鬼,求万世清明!”响彻人心。
而那天,却正是简若均带兵出征之日。
马首回望,泣下沾襟,简若均喃喃自语:我愿以身祭恶鬼,求万世清明……
他连为他此生唯一的先生送终都做不到,甚至不能拾掇他的尸首,曝于市井被腐鸟叼啄的尸首,是否还会记起大观王朝之下有数缕亡魂依旧哀鸣,日日夜夜不曾停息。
士兵拍了拍简若均的肩,提醒道:“主上,我们该走了。”
夫子被处死,他可不能让一千士卒也被处死,可以卵击石,又与死有何异呢?
紧拽缰绳的人心不在焉,简若均明显能感到士气低下。
他们都曾是他的手足,都曾是他于战场上救回的英雄,让他们同他赴死,实在于心不忍。
简若均手握通关文牒,在一处荒郊野岭召集全军,高扬旗帜还使那观字飘于天际,似乎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王朝,那是众生各安其位、自得其所的幻梦中的朝代。
而不是让太子率军送死,史册都容不下他们的朝代。
简若均让旌旗手把旗帜放低,莫叫旁人看了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士兵们窃窃私语起来,诉说着雄心壮志或愁肠。
耐心等待声浪平息,简若均把头盔摘下,墨发三千一如往日那位英俊潇洒的将领,可他口中所言重若千钧,把每位士兵的头颅压低,再抬不起。
“此去百越之地,艰险非常,不比当康灵之战。吾不忍视尔等良将共赴生死,心中有挂念者,即刻丢盔卸甲,隐姓埋名,吾不追究叛逃之罪。”
战是死,逃又何尝不是呢?
只有见识浅薄之辈才会于此刻逃离,残酷的王朝不会让他们苟活一世,更何况一千精兵中不乏观帝的耳目,谁战谁逃都一清二楚。
但依然有士卒怯懦了,他们沉默着把盔甲卸下,一声不响地远走离军,只期望仰慕的将领此行安然无恙。
一千精兵转眼只剩八百,迟疑之徒也在山高路遥中逃逸了,出国境时只剩士卒五百。
简若均把圣旨阅了一遍又一遍,唯余叹息。
他抬手想同军师交谈几句,却恍然想起大观朝再无军师,再无那个讲学时总冷着脸、手指却温热的先生。
他的心头血也一定是热的,简若均想。
月黑风高,荒无人烟,本就不足的军备,此时更显不堪。
简若均好久都没感到过腹中翻涌之感,轻言:“好饿。”
他最衷心的下士蒋仲伯把自己的饭食给他,也不过是一个冷硬的馒头。
简若均没有跟他客气,共赴战场几十年,两人早已亲如兄弟手足。
他把馒头掰成两半,与蒋仲伯同坐而食。
“你怎么不走?”
“我不会走,要我誓天断发给你看吗。”
“……不用。”
“走哪能活?活路在哪?不如跟着你。”
简若均也思索过上千遍活路在哪,依旧没有结果。
“除了谨遵皇命同百越一战,别无选择。”
“五百人能赢百越?开玩笑,不如把我们的头都砍了还来得痛快。”
“如若求和建交呢?”
蒋仲伯一针见血:“求和?文书在哪?随礼在哪?你能装作外交文臣,难道他还看不出我们一众武将吗?而且这难道就不算抗命吗?回去照样被杀头。”
简若均久久不能言语,仿佛失去了声音。
蒋仲伯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把他头掰正与自己对视。
“其实你知道解决方法的,对吗?没关系,你不用太有压力,你是同伴,抑是上将,我都不在乎。我们效忠的人从来不是大观朝,为报您栉风沐雨之恩,甘愿肝脑涂地,承托您碧血丹心。”
简若均不愿看他的明眸,他的灿若繁星叫人退缩。
“若均,此均字在我心中,从来都是军令如山的军。自看见您高扬旌旗打下大观江山的灿烂笑容,臣便再也不能忘却您耀眼的英姿。”
听他这番夸耀自己,简若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好肉麻……”
蒋仲伯哈哈大笑起来:“肺腑之言罢。”
玩笑并不能冲淡生活的艰辛,宛如污水永远也泡不出一杯好茶。
寒意消散之时,偏是无尽无际的暑,要把人吞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士卒直到热死之前,都还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句怨言也无。
汗从里衣浸到外衣,从额上坠入下裳,每一步都走在苦难上,每一言都掉在讨伐中。
简若均遥望远处。
路在何方?溪在何处?以何为食?以何为衣?
从未觉得肩上担子这样重,在战场上他只握着他自己的性命,在官场上他只握着文人的风骨,可在边塞,在这荒凉僻壤,他却背负着这些信他敬他上上下下五百条人命!
他们有无家世?有。他们有无记挂?也有。
可他们甘愿同他共生死,踏碎山河,在所不惜。
简若均呼吸困难,终于发现一处湖泊,宣告全军暂作休整。
精神上的压力和身躯上的重担使他不堪重负。
他不知道要带士兵去哪,去做什么,会遇到什么,死亡会何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