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我思忖明白,皇阿玛吩咐我和十三弟:“老四,十三,你两个将这幅对子合写出来。”
“嗻!”
我和十三弟领旨起身,交换一个眼色。
绮罗的对子虽说比早前太子的对子应景,但绮罗一个庶福晋,现又特指我两个皇子手书——皇阿玛这般抬举绮罗,是告诉江南士子,我大清以才取士,论才不论出身吗?
由此必须写好!
“梁九功,”转脸,皇阿玛看到众目睽睽之下蹑手蹑脚悄悄后溜的绮罗,随即改口:“嗯,绮罗,你去伺候四阿哥,十三阿哥笔墨!”
绮罗怔住,望望我,方应了个是。
小太监闻声搬来案桌,送来文房,绮罗借转身的功夫,拿帕子狠压了回脸上的汗。压得帕子红了一大片。压得我心惊胆颤,生怕她脸上的妆就此裂了一块。
幸而脂粉抹得够厚,无事发生。
绮罗放下帕子转回身,小太监已铺好了纸——花卉蜂蝶纹粉蜡笺。
绮罗探头看了看纸,方往墨盒里拣墨。许是对御前用墨不了解,绮罗搁墨盒里的墨一块一块拿起放下的细瞧过去,直等瞧完了一整盒墨,方才拣了人小太监早放置在墨盒第一行第一列的那块。
皇阿玛全程不动声色地看着,太子一脸和煦的陪着,我也没脾气地掐着佛珠搁一边等着——被我揭穿了面目的绮罗除了多了身才艺外,行事还是一如既往的慌张没成算。
绮罗先前的装傻,我十分怀疑:有可能不是装,而是她这个人,真就这么个糊涂脾性,不通人情世故!
拿帕子又擦了回脸上的汗,绮罗终于往砚台里添了水,开始重按缓转的研墨。
这世间能把墨磨好的,无不有一份养气功夫。
绮罗功夫在身,随着墨锭上手,一身的紧张自然消退,静懿安然滋长,连带地她日常为脂粉面目遮盖住的超凡仪姿便似被清晨薄雾笼罩的香花遇到阳光一样渐次地展露人前,丰神绰约的,叫人目不暇视。
“静女其姝,静女其娈”。三年前,绮罗既能以一把黄杨木梳静默梳头的背影惊艳到我,今天也无有例外地以一砚一墨吸引了在场一众文人雅客的心神——多是书画用墨行家,而书画,历来讲究意态,他们比一般人更明白“美人在骨不在皮”的道理,也更能感受到绮罗的娴静美好。
“老九,”皇阿玛忽而问胤禟:“绮罗是你表妹,你可知道她早前在家时的先生是谁?”
胤禟答应:“回皇阿玛的话,是绮礼。”
“绮礼?”皇阿玛沉吟。
皇阿玛当然知道绮礼。但就是因为知道才难相信——毕竟绮礼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去岁腊月因为老五代进的一张观音才刚由皇太后给指的亲。
曹寅偌大的正堂慢慢安静下来,静得只余花圃里蜜蜂嗡嗡的振翅声。
……
江南文士素来看不起我满人,以为关外蛮族,不通文墨。
绮罗作为地道满人,且又是我的庶福晋,今儿不仅当着整个江南道的面现作了副应景的好楹联,且还露了这一手磨墨功夫镇场,接下来我的字要怎么写,才能如皇阿玛所愿的将气氛推向高潮,不给人虎头蛇尾,不过如此之感?
静谧氛围,我努力思索……
一时研好墨,绮罗完全不似第一次伺候我笔墨一样没一点犹豫地选定一支斗笔,蘸好墨,递与我:“贝勒爷,请!”
接笔瞬间,瞧到笔杆上的笔号,我得证:绮罗不止会磨墨,且知纸笔,现挑的这支笔就是我想用的。
绮罗果是善书的。
幸而过去两个月,我都不懈练字。不然,今儿不说整个江南道了,只怕连绮罗都镇不住。
提腕走笔,我一气书出“座上珠玑昭日月”上联。
书完自看,我不得不感叹绮罗的聪慧——今日书联完全是皇阿玛的临时起意,我并未告诉绮罗我的打算,绮罗却似知道我会书董书一样,砚了最合适的淡墨。
一幅成功的书法作品,墨的浓淡极其重要。
我家常练字都在书房,绮罗从未进过,而书房伺候的奴才亦没人给绮罗通风。
绮罗能预知我的打算,自然是因为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细瞧过我的字,可能就似刚刚她鉴赏太子的楹联一样。
确定无误,我将笔递还给绮罗。
绮罗却还在歪着头专心看我的字——看来绮罗也觉得我写得很不错。
但眼下,皇阿玛、太子都在呢!十三弟更等着呢!
不是花痴时候。
哼,我冷哼一声,绮罗回神,手忙脚乱地接了笔,重新蘸了墨,再递与十三弟:“十三爷,您请!”
十三弟忍着笑接过笔,也是一挥而就。
绮罗这个不记打的,竟然又只顾看字忘了接笔,十三弟见状挑着嘴角,干脆地自放了笔。
……
皇阿玛领太子、大哥、老八、老九、十四弟、十五弟、十六弟同群臣过来。
看到太子脸上的浅笑,我心里叹息:皇阿玛使我和十三弟写联对,固然是能彰显太子气量和我兄弟团结一心,但确是去了太子原先的联对了。
皇阿玛是在敲打太子,还是曹寅,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转眼看到老八,想着他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我又不免琢磨,有没有可能是老八?
皇阿玛觉得他近来的风头盖过了太子?
……
“乐圃,”皇阿玛老怀畅慰地招呼张英张师傅:“四阿哥是你的学生,你来评评。”
张英是张廷玉的爹,时以致仕。张廷玉作为孝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张英。
绮罗一见,立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蹦跳到我身后。
我瞬间想到太白楼相亲故事,不免头疼。张廷玉而已,绮礼这个祸首爷都既往不咎,召归门下了。绮罗这个不打自招的老鼠胆子,皇阿玛御驾前也这般慌张?
即便是回避,缓两步走能如何?
绮罗这一惊一乍的毛病,回头爷必是得给她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