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不大的声响,海因里希的动作定在那里,额头多了一个小孔。
从雷德的位置看去,虽然夕阳还十分刺眼,但还是能看到柯立安藏身的树丛。他离得太近了。但是没办法,他临时把人带到了坟墓这里,柯立安知道跟过来,已经不错了。
雷德听到了第二发子弹装弹的声音,这是这种枪的缺点,虽然很安静,但每次只能单发。不过这意味着柯立安领会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把西贝尔带到这里是为什么。
当然,西贝尔还在震惊中,对这些微小的动静毫无知觉。她看着海因里希倒下去,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转过来看着他。
雷德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深绿得近乎墨色的眼睛,在她背后铺开的如巨幅油画般的火烧云的映衬下,像两块连接时空的深绿宝石。
一股强烈的印象,带着火一样的力量冲破意识,来到他的胸中。不是在脑海里,是从胸口或者灵魂里涌出来的。
他看到自己拿着枪,隔着街道,向路对面的一栋房子的窗口|射击。她就站在那个窗户后面。那里有另一个人,拿着匕首正向她刺去。他是要保护她。
但是她突然移动了。虽然是背对着他,但她准确地移动到子弹飞行的路线上,用身体挡住了那个人。子弹穿过窗户,击中了她。
枪从手中滑落,他没命地奔下楼,爬上她所在的楼梯,一脚踹开那扇已经破旧的绿色木门。
她已经摔倒在地,还在和她要保护的人说话,那是沃里斯·勒内。
“这一切都是幻境,你明白了吗?我是要来把你带出去的。”她说。
然后她和沃里斯都发出奇怪的微笑,那种微笑就像他们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在他面前缓缓闭合。
“不——”他发出一声嘶吼,仇恨和悔恨将他的意识击冲得片片飞散,他几乎找不到自己。
“雷德,我不属于这里,记住。对我来说,生与死并不重要,做该做的事才重要。”
她离开了,把他和他的悔恨留在原地。
天边的火烧云变得黯淡,原本的血红变成了紫红。
又是一声不响的声音,这第二发子弹来得慢了些,柯立安装弹并不算很熟练。
但这时的雷德完全失控了,或者说,他被那段记忆控制了。那股自虚空中残留的悔恨驱使着他的身体,有了不属于他的某种意志。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伸出去,抱住了她,然后一个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第二发子弹。
人总是会做一些自己想不到的事情,他以前,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柯立安所在的树丛静悄悄的。
发现西贝尔来到时,他马上领会了雷德的意思,但他不能违抗命令,还是装进了第二发子弹。可是当手指肚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眼前看的竟然不是西贝尔,而是艾美尔,他的红发姑娘。
“谢尔!”她向他微笑。
手轻微地抖动,也许只是一毫米的失误,子弹偏离了它预定的路线。与此同时,雷德把西贝尔护在了怀里。
柯里安松了一口气。
想必他不会怪我第二发打歪了,柯立安想,这家伙竟然用这种方式洗掉自己和西贝尔的嫌疑,也真够冒险的。
带着对潜鸟的敬佩和信任,柯立安悄悄从树丛中退出,扔掉枪,沿着先前规划好的路线离开,前往波兰边境。
晚上8点,雷德包扎完了肩膀后部的伤口,挣扎着起来。这时的他,已经恢复到正常状态,正在为自己在水晶坟墓前的行为懊悔。这懊悔更加重了一层,因为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是当他抱着西贝尔转身的时候,她刚好朝向那片树丛。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看到了柯立安的脸。
愚蠢的冲动毁了一切。
一种惯性让他马上下定决心。
西贝尔还在医疗室休息,护士对他说:“埃德斯坦小姐没有受伤,但是摔倒的时候可能碰了头,因此短暂醒来后又睡了。”
“埃德斯坦小姐喜欢茶,你去泡一杯蜂蜜红茶来。”他对护士说。
他另一侧的衣兜里,装着一个小玻璃瓶,那是从她衣服里掉出来的。凭着本能,他知道那是某种危险的东西。
一会,他要把这瓶东西放进她的茶里,等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喝下去,让她不可能清醒地应对审问。他和柯立安是绝对不能暴露的。
幸好希拇莱今天不在城堡,他有充分的时间安排。
一个希拇莱的副官来到他面前:“希拇莱先生没有接电话,他似乎也不在柏林。我们已经封锁了树林,以及采石厂和所有建筑人员。”
“好的,等她醒来,我就通知您。”雷德说。
然后他去查看了海因里希的尸体。尸体在地下室,已经蒙上了白布。
“我希望您睡得安心。”雷德对着那死去的人说。第二阶段的实验,永远不会再次启动了。不管那飞行器将来如何,没有了海因里希的狂热推动,它会永远是一堆废铁。
当他回到医务室时,护士把茶准备好了,他正要把玻璃瓶里的东西放进去,一阵骚乱像大难临头一般越来越近,许多人已经围拢在医务室。
希拇莱恰好在这时候回来了。
她醒来了。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已经怀疑他改了图纸,现在他和柯立安都难逃一死。
他真蠢。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精神错乱,发起了慈悲。他会害死自己和柯立安,让组织在这里的力量受到重大损失。
他迈着几乎是麻木的双腿走到那房间门外,门半掩着,希拇莱站在桌边,对着她的床。西贝尔在病床|上靠坐着。虽然隔着很多人,但是她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就穿过人群的罅隙,落在了他身上。
他勉强向她笑笑,她也点了点头。
一丝妄想飞来,她的笑容那样让人安心,也许……她能帮他隐瞒?
可是凭什么?另一个念头马上压了下来。
凭什么?
抓住了他和柯立安,她会因此立功,能顺利和她的未婚夫结婚,不必再担心非雅利安人的身份。帮他隐瞒,却要一直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像她那么脆弱的人,原本就适合躲在舍伦堡的羽翼下面。是他故意点出舍伦堡对她的“非份之想”才阻止她去他的庄园。他在想什么?怎么能指望她在希拇莱身边,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帮他保守秘密?
他又看了一眼这个看似温柔、但注定要结束他性命的面孔。如果还有下一次机会了,他一定不会再心软,——可惜,不会再有机会了。
希拇莱从房间里出来,看到雷德右肩伤着,握了握他的左手。
“您一定要告诉我,您看清了那个人,”希拇莱说,“埃德斯坦小姐说您为了保护她,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他根本没有挡住她的视线,她明明可以通过他肩膀上方看得很清楚。
“当时夕阳很刺眼,我也没有看清。但我们已经封锁了树林和采石厂,还没发现可疑的人。”他说。
希拇莱微微失望,但仍旧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回去好好养伤吧,剩下的调查交给沃尔特(舍伦堡)。”
雷德没有动,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脚钉住了,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胸口好像裂开了,一股冲动让心脏疼痛起来。
她没有说出柯立安的名字,她没有。忽然间,一切都明白了。
她把那张图纸给他看,是在暗示愿意帮助他。她在小橡树前是想跟他说话的,她当时正要把实情告诉他……
而他,在被“绝不施以仁慈”的念头控制以后,把她这些天真的暗示当成了威胁,决定杀掉她。
猛的一激灵,他重新赶回地下室,没命地把那些仪器臂调回正常的位置。有一条机器臂不听使唤,他用尽全力把它掰下来。金属部件在卡吧直响,也许他已经把它弄坏了,而且他绷带下的伤口也裂开了。
关上地下室的大门的时候,他的手在抖。摸出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幸好,他没有骗她喝掉。
幸好,他没有再做错事。
她是不应该死的人。
在城堡的地下室里,在封存治疗仪的门外,雷德感受到自己的心在一种混合了幸运、痛苦和感激的灼烧中煎熬着,好像刚刚完全消失的火烧云被他全部吞到了腹中,好像那是某种魔药,将要把他变化成另一种形态那样。
是的,他要变成另一种形态了,永远回不去的形态。他慢慢地走出去,伤口渗着血,一步一步地走回她的病房外面。
“希拇莱先生说等您回来,就去找他,他还有事情要问。”护士说。
“好的,我马上过去。”他说。
然后他走进病房,西贝尔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像已经睡着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张熟悉的脸。她的长相里的东方特征,这使她显得比一般的德国女孩更柔和,带着某种不属于尘世的灵气。这天上午,他还在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心软,但现在,那些想法都一一臣服了。
慢慢地坐在床边,额头贴在床边的栏杆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发现她醒了。
“很抱歉,让您受到了惊吓。”他说。
“您保护了我,不需要抱歉。”
“您看到他了,是吗?”他没有提柯立安的名字。
过了一会,她回答:“我看到了夕阳,和晚霞。”她转过去,看着已经变黑的窗外。
接着,她用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说:“您为什么要用这么冒险的方式让我脱去嫌疑呢?万一……您就没命了!”
到现在为止,她从没有认为他要杀她。
“您似乎一开始就是信任我的……”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她说,“你们是为了劳苦的人。”
一声几乎是呜咽的叹息,他捧起她的手,把额头贴在上面。她认同的不是他个人,而是他背后整个国家和人民与敌人战斗的意志。在德国和几乎整个西方的眼中,他的国家被视为洪水猛兽,被视为邪恶力量的代名词。唏特嘞更是把抵抗东方当作是拉拢西方国家的口号。可是她竟然一开始就明白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
他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的。
“您去吧,希拇莱在找您。”她拍拍他。
他站起来,从衣袋里拿出那个小玻璃瓶:“这里面的东西,不能随便使用,对吗?”
她伸手去拿,但他收回了手。
“请允许我帮您收好,有时您……确实是个粗心的人。”
“您先去包扎伤口吧。”她在背后说。
他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走出了房间。伤口?他几乎忘了自己右侧肩膀还有伤口。
从希拇莱书房出来以后,她已经从病房回到了卧室。他在她门外徘徊了片刻,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必已经安睡。
此时城堡里加强了警卫,夜里巡逻的人手增加了一倍。雷德走向自己的房间,他决定去休息。
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她的安全问题,他想,因为今天,两个对她最有威胁的人已经彻底消失:海因里希,和以前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