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曾听过有关那枚玉令的传闻。”
燕帝轻轻一笑,重新落座缓缓合上双眼。
“‘见此令如见君侯’……诚与颍川方氏一脉渊源颇深。”
“昔日孝武皇帝雄踞幽州以抗胡虏,亦与那位方氏之主有戮力同舟之谊,比起西凉与南楚……总是更应代昭做这千机之主吧?”
说完双目微抬凉凉扫了姜岁晏一眼、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后者只更低地垂下头,不安道:“陛下明鉴——臣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焉能知晓玉令之事?——何况即便知晓,也……也……”
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众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月前撞破昭宫城门的可不只有大燕一家、西凉与南楚亦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大昭国土被一分为三,在这诸国并立天下混战的世道、终是一并摘得了横扫天下并吞八荒的问鼎之机。
——而据传千机四殿残部精锐已在昭亡之后随大昭皇太子姜河清遁入南楚地界,恐怕玉令多半也……
明堂之间众人一默,心中盘算的却是日后与楚军阵前对垒的形势——世人皆知“千机”二字何等厉害,当初若非三家合力以数倍之兵相压、大昭那条残命恐怕还要再被此一府断续延上数年……
一念之下郁气四起,眼前柔弱无依的“公主”也显得面目可憎起来——最初出言的五王冷冷一哼,又再次开了口,道:“你自称是弱质女流、登得明堂却缘何不拜我皇?莫非是仍心存不臣之念、藐视我大燕国威不成!”
如此迁怒之言未免荒唐,可在这方金玉宝殿之上却绝不会有人为她仗义执言——她也该跪的,区区一介阶下囚还谈什么膝下千金?便是她的父皇母后也早被大凉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不过就是跪一跪罢了……又有什么为难呢?
她低头淡淡一笑,眼底的凉意似洛京腊月夙夜的寒霜,凌翊和谈霏都在身后看她,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到那视线是何等痛苦灼热——她佯作未觉,渐渐屈下的双膝更像没有骨头,御座之上的燕帝正一语不发地低眉审视她,而那些醉气熏天的诸王百官又都将一个女子无助的示弱当做上佳的助兴……
直到——
“离王殿下到——”
内官尖细的高呼忽自明堂外复来,殿阁之门随之洞开、她的衣袖被一阵极寒的风吹起,徐徐侧首向身后看去,那即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那人的眼睛。
……一双美极的眼睛。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彼番照影是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亦是关河冷落暮雨潇潇,俊美的面容似冰雕玉琢、身形颀长而略显清瘦,雪白的狐裘长近曳地,衣袖之下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离王。
谢玹。
“十四叔?”
御座之上传来微扬的一声,燕帝谢艾已放下酒盏亲自起身相迎,眼中的笑意压住酒气,确能看出是有几分真切的欢愉——坐在下首的几位王爷却都不似皇帝侄儿这般热络,七王八王遥遥对自己及冠不久的弟弟举了举杯,更年长些的三王四王则连眼皮都未抬上一抬。
“十四弟好大的排场,今岁可是最后一个归朝入京的,照如此这般下去,来年是否还要陛下等你除夕开宴啊?”
开口的乃是十王谢琅,年未足而立、瞧着也甚是年轻,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棍,想来是与自己的十四弟颇有些不睦。
姜岁晏低眉敛目听着明堂中发生的一切,余光只见那位迟来的殿下步步向殿中走来,清淡的声音似雪片一般飞进耳里,说的是:“崇州远僻素来苦寒,今岁又值大雪封路,归朝之期多有迁延,请陛下降罪。”
触手生温一块暖玉、润泽中又有一丝出处莫名的清疏,平和的声线不高不低,纵是请罪也能显出几分轻尘的飘逸,语速略有些慢、或许便是所谓“贵人语迟”;姜岁晏不动声色略微侧首,正见对方缓缓从自己身旁行过,漂亮的柳叶目未尝向她投来一瞥、由是便在温隽中流露些许孤高,她这才终于想起朱雀殿的文书中曾记过这位殿下的出身——先燕皇第十四子谢玹,其母乃楚穆宗爱女徽宁长公主,那一位……可是曾经名动天下引得诸国风起云涌的倾世美人。
“十叔何必这般计较?不过就是迟了一日罢了。”
燕帝的语气十分随和,摆摆手示意自己身边的大内官亲自去将立在阶下欲行跪礼的谢玹扶起。
“崇州今冬多有雨雪,十四叔的身子又一向不好,能回京来已是不易,朕哪里还会苛责怪罪?”
“来人——赐座。”
——崇州?
那确是极北凄清之地,向北与昔日突厥王庭接壤、向南便是沧州渤海,荒芜贫瘠常年冷落,至今仍是刑罚流放之地——“离王”的这个“离”字,多半是有出处的罢。
“既有陛下出言作保,十四弟之罪自然无人敢再问。”
十王谢琅勾唇一笑,神情却仍有几许轻慢,闲闲端起酒杯对谢玹致意,又说:“不过酒总要罚几杯罢?难道这迟来的小小礼数,十四弟也不愿尽么?”
燕帝闻言笑着摇头、像是不愿再插手叔叔辈间的小小嘻闹,离王殿下则已示意一旁的宫人为自己斟酒——他身后立了一个男子、看样子像是王府的家臣,一见谢玹低眉看向酒盏眉头便皱成了一个川字,神情似是十分担忧。
“自然该尽的,”谢玹作答的语气却仍平和,白狐裘下瘦长的手徐徐端起了酒杯,“皇兄提点得是。”
语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殿中人有不少侧目悄悄去看、只觉离王殿下是比去岁归洛京时更加俊逸超脱了,不过饮区区一杯酒,竟也能像三清境中的长生仙人绝尘拔俗,仿佛杯中不是什么五谷所酿泼醅澄醪,而是瑶池宴上的云山朱蜜玉液琼浆。
只是未及放杯他便低低咳嗽起来、脸色亦随即显出几分苍白,他的家臣大惊上前,对面十王的笑声却先到了,抚掌曰:“十四弟的酒量是越发好了——来,十哥与你再饮一杯!”
说着便又命宫娥为他添了满盏,姜岁晏在殿中角落处无声一笑,心说这位殿下在大燕的日子恐怕也就只比她这等阶下囚笼中鸟好上一些了。
正想着、却感一道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雪片一样又薄又凉,又幻梦似的了无痕迹,下意识抬头向谢玹看去,果然正撞上对方那双美丽极了的柳叶目,无波无澜像是宁静致远一泓潭水,可强烈的直觉却让她在一瞬之间汗毛倒竖。
“那是……”
他忽然看着她开了口,语气像是纯然的疑问,满殿的目光却都随着他这两字向她这个最不愿被注视之人投来了,原本暂停发难的几位藩王亦一同眯了眯眼。
“十四还没见过,那是姜承宇留下的女儿,先昭的公主,”三王谢璠笑了笑,酒醉后一张浮肿的脸红得越发厉害,“你来之前,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她日后的归处呢。”
这是无稽之谈,方才他们分明是在逼她下跪,只是大约在这些胜者眼中一个亡国公主不过只是一件可供他们随意摆弄的玩物,而如今他们的确都想将她据为己有以显示自己的威武与强权罢。
“是么?”
谢玹微微挑了挑眉,看向她的神情依稀还有几分怜悯,她定定看着他,却分明并未在对方眼底看到什么柔肠慈悲。
“的确未尝见过,倒险误了陛下的正事。”
姜岁晏面无表情,看到他边说边轻轻将酒杯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原本寻衅的十王见状亦无奈坐回了原位,也知眼下众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不便再助他逼自己的弟弟喝酒了。
“说到归处,也确有几分为难…… ”
坐在高位上的燕帝略微沉吟,目光在自己几位叔叔身上一一划过。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昔日孝武皇帝任两镇节度、亦曾与姜氏先祖有过一番同御外侮的隆情厚谊,”他悠悠开了口,语气飘忽像果真在追溯前史,“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四方一统确不可逆,公主虽不幸去国至此,朕也有心多善待几分……”
说着他又对她轻轻一举酒杯,白净的面容颇为秀雅,复问:“朕便封卿为大燕郡主,准长留洛京、赏千户以为食禄,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立身在下的姜岁晏闻言眉眼一动,站在一旁的谈霏瞧得真切、那时公主的神情分明颇有几分微妙,下一刻未等她答复便被诸王先声夺人,是三王又开了口:“陛下仁德至圣至明,只是本王听闻大昭公主博闻强识、曾随先昭皇遍历山河,陛下后宫虽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于公主而言却恐还是狭小闭塞了些啊。”
“正是,”此前一直未曾出言的六王忽也笑吟吟接过了话去,“我大燕幅员辽阔山川壮丽,自有一番南国无法比拟的景致风光,公主既是千里迢迢的来了,合该多四处走走游赏览胜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竟是句句顶着燕帝的话说,其余诸王不言不动只各自饮酒,明堂之内一时却是静默下去了。
“这……”
燕帝沉吟起来,脸色似略微有些冷凝,谈霏清楚地瞧见自家公主低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依稀既是讥诮又是了然。
“洛京之大,岂独在一宫一墙之内?”燕帝又继续道,“公主长留此间,亦可……”
“那陛下还不如将她赏与臣!”
话至一半五王谢瑀便高声打断,他喝得面红耳赤醉眼朦胧、连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起来,却还不忘再为自己争道:“臣之封地乃在蓟北,雄险奇秀甲于天下!若纳公主为侧妃,自会日日……日日携她游山玩水……珍之爱之……疼之宠之……”
“五哥懂什么怜香惜玉?”
另一边却又飞出一声笑语,是位叫不上名字的王爷在插话调侃:“依我看还是该赏与我,本王素乃惜花之人,自不会教金枝玉叶受了委屈……”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开怀,看似漫不经心可又谁都藏了几分认真,轻薄之态像早将一国公主视作掌中之物,便是坐在上首的天子也被数度拂了面子。
大燕……有趣得很。
姜岁晏眼底笑意愈浓,无意抬头之时却又倏然与那位迟来的十四殿下目光相撞——他正在看她,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漂亮的柳叶目有种难以描摹的矜贵慵懒,她在玩味这明堂之上众生百态,而他……却似在玩味她的玩味。
她一怔、此前悚然之感愈盛,下一刻未及移开目光便闻燕帝又问:“十四叔,依你之见呢?”
依他……?
她眉一皱,余光只见对方徐徐起身,皓白的狐裘正似一抹雪色,在这隆冬腊月总难免显出几分清寒。
“元正之后尚有三日余暇,此事定夺当不急于一时,”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仿佛在验证她片刻前的心惊全是臆造杜撰,“况先昭公主乃我朝上宾,陛下既有心厚待、或也可允其自行抉择。”
——“自行抉择”?
姜岁晏眯了眯眼,四顾时只见诸王神情各异,有的不以为意目露轻蔑、有的恍若未闻犹自申说,唯独御座之上的燕帝似略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酒杯放下,脸上已露出几分笑,应:“确该多听听公主的意思——除夕之后诸位皇叔也不必急于离京,朕便待到那时再行下旨吧。”
人之所谓“一锤定音”,要害本不在此一锤是否有力、而在听音之人已成颉颃之势——诸王彼此对视一眼,人人都难在对方眼中看到退让之意,大殿之上酒香弥漫,他们的声音却渐渐没有醉意了。
众人纷纷拱手拜上,山呼:“臣等谨遵陛下圣意——”